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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青田记得,天泉舍的那口井。她的琴桌就在井边,他的书桌在对面。严冬,她汲了井水为他煮茶;酷暑,她就着井水为他调冰剖瓜。若有闲散光阴,她便弹一支晚唐的古曲,一弦一柱给他听。在御总盘在角落里抱着只小银球抓抓咬咬,或像尊小佛一样揣起前掌定定地横卧。每回井盖一开,它必会凑上前,冲井底的一抹白影子喵喵叫,齐奢就在另一头冲着她嗷嗷叫:“管管你们家胖厮,甭让它往井沿凑,一会子栽下去!爷的茶水里成天漂着猫毛已经够了,不想再漂只猫!”有时他公务繁多,回来也顾不上理会在御,它便蹦去他桌上,举一只毛绒绒的爪往他臂上戳一戳。齐奢正聚精会神地批朱,只敷衍地抬起左手,把它从脑袋到后背捋上两个来回。在御惬意地高昂起脖颈,眯起眼。可等齐奢的手一停,那独眼就重新睁大,爪子再把他戳一戳,齐奢就又心不在焉地把它捋两把。他一停,在御就再戳他。如此往复数次,齐奢终于笑着看过来,丢掉手里的御笔,两手一块把在御抱起,一面唤着“大肥猫、大黏猫”,一面在猫儿一线天的盲眼上吻一吻。有时他心情差,在御再拍他,他也只把它拨拉去一边,在御就索性“咕咚”一下,肚皮外翻地躺倒在他面前的奏折堆里。或有时齐奢的情绪极好,就和在御疯玩疯闹。一回他捏着根孔雀羽满地地逗它,在御一跃,正将前爪扒住搭在椅背后的一件外衣,衣料坠不住重,一瞬后就滑落在地,把在御重重摔了个仰八叉。齐奢大乐不已,伸手把那满绣盘龙的衣裳捞起,被埋在下头的在御一骨碌翻出来,气鼓鼓地盘去了高台上,一晚上都不睬人。第二天,是齐奢亲手把一盘鱼端去它两把小胡子下,在御才把他拱一拱、蹭一蹭,赖去他怀里。每当这些时候,青田总在一边静静地微笑,望着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猫。
美好的过往翻江倒海地涌起在心头,青田抱着爱猫的骨灰瓮向前一软,扑进了爱人的臂内。哭不了一时,怕牵着齐奢也触动悲肠,把泪就在绫被里摁一摁,强忍着呜咽支起身。齐奢合目攒一阵精神,才再一次笑望而来,“在御喜欢喝牛乳,我就故意逗它,它刚把头伸下去,我就把碟子拖开,让它一路跟着碟子跑,每次都气得它吱哇乱叫。要不就哄它来我肚子上睡觉,一等它睡着,就再翻身给它折下去。”他又连嗽了好几声,目光似楼外一点一点自密叶间坠落的阳光,层层叠叠,明明暗暗,“在御这小古怪最好了,不管再怎么被我作弄欺负都不记仇,了不起装一回死,它就眼泪汪汪地粘上来了。可惜它主子就没这么好性儿,只怕我真要死了,她也再不肯可怜我。青田,这回我欺负你欺负大了,我没巴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就是我和在御说的,我就有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呢,多念着些我往日里的好,别怨恨我,行吗?”
青田饮泣道:“我、我不怨恨你,我从来就没怨恨过你,从没想着怨恨你。”
齐奢苦笑,“不怨恨我,正眼都不瞧我。”
夹杂着满满的欷歔之声,青田把骨灰瓮放开一边,腾出了两手一起紧握住齐奢,紧得直硌进他骨头里,“我不敢瞧你,我怕一瞧你,就再管不住自己了。我、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念着你,我晓得你为了如园那件事心里头可不知得有多苦,我也想过等风声小一些,无论怎么样也设法托人捎个信给你,把一切向你开解清楚。可我思前想后,世间人看我不过是个下贱娼妓,现今同那个人的丑事通国皆知,又剃了头在这里当姑子,就算你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不嫌丑再巴巴地把我捡回去?本来跟我在一起,那些贵胄缙绅就背地里戳你的脊梁骨,这一来还不叫全天下都笑掉大牙?何况你这几年裁抑外戚、整饬吏政,开罪了不少人,眼瞅着明年小皇帝大婚后就是你的归政之期,一旦大权移交,难保不会有人算旧账。原就有那谤词说什么‘阉竖弄权、妖姬当道’,结果今年年初周公公就出了事,跟着是我,现在又是王妃,害得你尊号也被去了,这种时节,我、我不能光贪图着和你一起,再给你添乱。我想着,就同我这么个晦气之人不明不白地缠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什么时候说起来,我都是你的话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不如就这么干净断了,你或许伤心个一年半载就忘了我,我在这里常年为你吃斋诵经、苦修积福。倘若你真有退隐林下、颐养天年的一天,到那时你不嫌弃我人老珠黄,我去端茶倒水地伺候你,难道不好吗?做什么非得在你的好时候拖着你、累着你,让所有人跟你都过不去?”
青田越说越感伤,念及若就此人天永隔,更不禁一阵涕泗滂沱,连块手绢也没有,全往袖子上擦抹,“三哥,你别怪我,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对你不瞅不睬,我让你难受,我心里比你还难受,这几天我的枕头从里到外全是湿的……”
齐奢弄懂了青田总保持沉默的缘由,唯因她的舌尖齿间含满了珍宝,一旦开口,就会滚落。他觉得自己像躺在座珍珠山里。笑着动了动指尖,轻触她晶莹的泪水,“你瞧着我快死了,说着引我高兴的,是不是?”
青田摇头,连连摇头,拼命地摇头,“谁说你快死了?你不会死的!我天天替你念经抄经,庵里的疏头上一张有九九八十一个圈,从头到尾念完一部《阿弥陀经》才能印一个圈,我如今已经替你攒了这么厚——”她抽出一只手捱着床沿比划一下,“这么厚一叠印得满满的疏头了!全是为了祈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多福。你不会有事的,三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真的?”
青田点头。
“不哄我?”
连连点头。
“真不哄我?”
拼命地点头。
“你真的不哄我?”
哭得已搜肠抖肺的青田猛一愣,听这最后一句全不像之前一息奄奄,反而浑厚响亮中气十足,又看齐奢的嘴唇虽仍惨然无色,可总预示着幽明异途的一双眼却一霎间明光四射,还冲她把黑浓浓的两道眉上下挑一挑。青田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一时也不辨是喜是怒,只须臾就把双颊血胀,脚一蹬就要走,却不防床上那人一弹而起,一手扣住她两手手腕,一手揿住她腰眼,就给生生摁定。青田再瞧人家一身崭新锃亮的湖绸睡袍,莫说刀伤,连条褶都不见,直恨了个眼怔,一壁还不争气地吸溜着鼻子,切齿痛骂:“卑鄙下流!”
齐奢把乌黑的眸子笑得是要多坏有多坏,温和纠正:“足智多谋。”
“无耻至极!”
“真心实意。”
“放手!”
“不放。”
“你你你你干嘛?”瞪圆了双目,斜身后倾。
齐奢把探出的头扯回两寸,两手拘着青田一叹:“这叫床,这叫被,爷也脱得差不多了,你说爷干嘛?”
“嗳!唔——”
“别躲,别躲,没事儿,嘴唇上是糖霜,甜,你吃吃,倍儿甜……”
清楚的话语逐步混糊,成了不具含义的喘息和低吟,以及身体自己共鸣着所发出的动情的、湿濡的细响。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半死之人就换做了青田,星眸暝息,气若游丝,从鼻间拱出些不知什么声气来,才把双目强展。尽管弱小万分地瑟缩在人怀,犹不失血性,自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混!蛋!”
齐奢本来一脸的光风霁月,闻之不觉愀然不乐,“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说你,啊?辛辛苦苦念了多少经,才可虔诚感动上苍,保佑爷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虽然身受重伤,但转眼间就能生龙活虎,给你伺候得熨熨贴贴、欲仙欲——”
“嗳!”
齐奢且万恶且温柔地笑了,把青田封住他嘴唇的手指轻轻勾住,拿两撇小胡子擦了擦。青田觉一线麻麻的热流自十指攻心,仿佛是整个人都做了他的一掬水,再小的触碰也会引起阵阵涟漪,哪怕是一丝若即若离的鼻息。遮掩着哼一声,拿手肘顶一顶,“松开,怪热的。”
齐奢也哼一声,非但手不松,反变本加厉地扣过腿,八爪鱼一样缠住她,“不松,热死也不松。”
“都是汗。”
“有汗好,有汗黏得牢。”他俯下脸笑瞧她,愈瞧愈是笑,“嗳!”
“干嘛?”
“我突然想起来,头一回上怀雅堂你那儿打茶围,你说给我唱套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