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就一句话。”齐奢略伸着些两臂挡住她去路,身上的玄色铁线长袍把他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的墨玉围扣和一双眼眸闪烁出清亮的光辉。他看到青田仅默不则声地把眼投进了手内的空盆,就靠近了半步,又低又慢地对她说:“我要回京为王妃送殡,明儿就走了,巳初前,希望能在山下的‘扶风居’见到你,否则就当是你说,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他停顿了长久的一段,最后道,“说完了。”

触绪回肠的旧年景在他们间发酵,齐奢敢打赌青田一定听见了他响雷般的心跳。这或许是他们的永别,若她出于星点的留恋而望他一眼——他就要一眼——这已足够他说完拿嘴巴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所有。张着他万语千言的双眸,齐奢等待着。但青田终究没有看他。她只沉默地抓着那只盆,直到他自动退开。她进屋,关上了门。

数丈外的周敦,数刻后,怯生生地挨上前,“主子,回吧。”

回到扶风居,齐奢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宵夜,随后就踱步无休。

周敦跟在屁股后,抄一柄水墨杭扇卖力地搧动。齐奢转悠了几个来回,手往后毛毛躁躁地一拨拉,“行行行行行行。”

周敦“呱嗒”把扇子一合,扑拉着圆溜溜的眼朝上看了看,“哎呦甭烦了我的爷,明儿娘娘一准儿来。”

齐奢凶霸霸反问:“不来怎么办?”

“不来?”倒捏着扇骨在后颈擦了擦,嘿嘿一笑,“不来,您就再去一趟呗!咱脸都拉到这份儿上了,还差最后一哆嗦?”

齐奢指着周敦的鼻子又恨又笑,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声叹息。

他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着,偶有一两个乱梦也全是她。早上起来外头又落雨又闪电,不多时却又重新放晴,竟是个清凉世界。碧蓝一渊下,习习的清风将树枝往来着弄影。

明灿灿的阳光隔过一架竹帘透入,把桌上一只盖子大敞的西洋小打簧表照得油光金亮,长短两针已指到了巳正一刻。齐奢的后牙根紧一紧,凝望帘外一滴残积的雨水自檐头坠下,不待落地便消解于半空。

“她不会来了。”

他摁着光冷的白石桌面,立起身。

日头一分一分地高升,苍翠如黛的山色间,梳月庵螭头高拱、屏然玲珑,似一红尘外的冷眼。小小一方禅室内,只听到低沉而洪大的佛经,又听到门扉猛烈的一响,撞进来个人,喊一声:“娘娘!”

窗边的青田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也停止了诵念,她一脸的憔悴和漠然,睁开眼望过来。

门外是周敦,身上沾染着老厚的一层泥水,满面焦灼,“娘娘快随我来!”

青田掉过了目光,置之不理地续念道:“钵罗迦地沙母颇札施渐陀梭旦达四……”

周敦近前一步,带上了哭腔祈求:“快去看看王爷吧!”

“娑瓦婆瓦戌擬焰钵失也底娑嚒……”

“最后一面,您也不见?”

“梭婆梭波须尼野颇施耶拖沙曼……”

“娘娘您就真狠心叫王爷死不瞑目?”

“伊贺舍哩——”青田手内的木击子停了,却另有凭空而来的一击,震得人双眼空瞪、双唇干枯,终于嗫嚅出一句话,“你说什么?”

周敦将长衫的袖边捏进手内,接连往眼角擦动着,“王爷等您不来,就非得自己再上山一趟,路上遭人行刺了!怕是,怕是——。走吧娘娘,迟了就来不及了!”

青田躲开了周敦的牵扯,眼目一转,脸色又回复了几分,“我不信,那么多镇抚司的番役保护,他自己又功夫不弱,怎就会给人刺了?你少诓我。”

周敦放低了擦泪的衣袖,任扑碌碌的泪珠自己往下滚着,把覆面的尘土划出一道道黑迹,“娘娘,您头一天当着那些个番役怎么对王爷的,您自个不清楚?如今您连送送王爷都不肯,他怎么好意思再昭告天下招呼齐人上来吃您个闭门羹?王爷待您再情深意重,好歹也要些男人的脸面吧!当年为削弱王家势力,有不少地方军队被大幅裁撤,这回易服微行前就有线报,说这些裁军里有不少怀恨在心之辈结党阴图、四处流窜,务必令王爷多加小心。可死说活说王爷也不肯听,就带我跟何无为两个,结果、结果当真就撞上了!那帮散兵游勇足有二三十人,已埋伏了好几天,就等着王爷落单。今儿我们才走到半山腰,他们就冲出来,先给我和何无为困住,剩下的就去对付王爷。刚下完雨,那石台子又窄又滑的,王爷腿脚不灵便,他们就……”话音已断续得难以为继,腮上的两块皱疤似乎随时会迸裂,抽抽噎噎,凄惨欲绝,“王爷被刀攮了好几下,医官救醒了头一句话,就叨叨着想再见您一面……”

青田已将视线直戳戳地投来,声线亦是直的、愣的,“你说真的?”

周敦拳紧了两手,大力踩脚,“我的好娘娘,您见过天底下哪个奴才敢光天化日空口白牙咒自己主子的?!”

万丈日光在条条歧道中投下重叠的阴影,青田一分分地站起身,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除了胸口里一颗失重痉挛的心,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4.

二人赶下山时,已介隅中。扶风居飞檐翘拔,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间悬一块六尺长的大匾,门外踏道上守着十来名马弁,见到周敦无不躬身请安。周敦却无暇搭理,只拭着满头大汗,不假少停地将青田直引向后堂。

“王爷,娘娘来了。”他推开门,向守在房里的几名小太监摆一摆手,一道悄然隐退。

屋里下了纱屉子,栏杆罩下垂着副半透明的纱幕,暗淡光线下,一张沉香木阔床就摆在后头。青田调整了一下呼吸,先试探性地往里蹭两步,就快步走到了床前,挨在床头的鼓墩上坐下。半张高挂的帷帐内,齐奢盖着副薄被横躺。青田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般难看,仿佛是一身的热血全部流尽,连嘴唇也死白死白的,瞳仁迟涩地滚动着,最终定在她脸上,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委顿却极欣慰的笑。他从被内探出手,却又犹疑了。青田忙把自己的手摁去他手背上,一路顶着大日头跑来,手心又烫又湿,只觉摸什么都是沁骨的凉。

齐奢却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反过来揿住她,把她的一整只手全攥进了自个的掌心内,“青田……”一叫她的名,他的嘴角就泛起了微笑,“早知死管用,我该第一天就找人捅我两刀,这样你就肯坐下来听我说说话了。”

泪水早已积满了眼眶,稍一晃就会溢出,因此青田唯有正身端坐,一动也不敢动,但却掩不住声音中的波动与颤抖,“嘘,别说,什么都别说,好好歇着。”

枕上的齐奢又一笑,笑意直抵他虚弱黯淡的双眼的最深处,“你不让我说,过几天内阁发抄讣闻,摄政王可就不是‘被刺身亡’,而是‘被憋身亡’。”

这一刻,青田很庆幸有着一身干苦活所练就的蛮力,才能够像提动柴捆、水桶一样,把足有几十斤重的嘴角提高了给他看。齐奢咳喘了几声,目不转睛地向她直凝而来,“青田,对不起。没能和你一道送走在御,在王妃那儿瞒你骗你,辱骂你,跟你动手,任人把你送到这儿受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取原谅,我就是想、只是想,亲口和你道个歉。很早以前我就同自个说过,这么好的姑娘,却叫这世上的乌七八糟伤了个够,打今儿起她跟着我,我绝不容许谁再伤害她一分一毫。可谁知到头来,伤你最重的就是我自个。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我都没法子补偿你,只有——”

顺着齐奢的眼神,青田看向床边的墩箱,箱子上有一只黑色的小瓮。他朝她点点头,自行松开了一直牢抓着她的手。青田茫然地捧过那瓮打开来,鼻中先是息率地作响,已至极限的泪就再也收不住,她对着瓮内的一杯灰、灰里头一只若隐若现的金色小铃涕泪俱下,痛哭失声。齐奢动了动喉结,气息萎靡地解释道:“叫人扔进天泉舍的井里去了。我上个月给捞出来,井水凉,身子一直都没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