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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下来一刻,颈间的那捆纱布上下几遭,仿似在一口口地把创口的血往肚子里吞。“第二件事,如园被封之后,我被姚妈妈的人转卖,卖去了——窑子街。接手的妓院知道我的来历,日夜把守,把我看管得极严。还是前几日暮云姐姐多方打听,方才探知到我的下落找了来,妓院的老鸨子存心敲诈,要十万两的赎银,暮云姐姐夫妇把刚开的两家店面全部亏本折卖才替我赎的身。当年三爷第一回把我从槐花胡同赎出来,我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重蹈火坑了,所以我被卖到窑子街的头一天就对那家的老鸨子放过话,说只要他们逼迫我接客,我就死给他们看。他们见我不从,并不打骂我,只是把我锁起来不给吃喝,整整两天后才送了碗鱼汤给我,我又渴又饿,什么都忘了,就喝了那碗汤。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趴着一个男人,屋子里还有十几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全是窑子街上的龟奴。那家的老鸨子就在旁边拍着手和我说,别以为伺候过王爷一场就能装什么贞烈节妇,我在槐花胡同是婊子,到了窑子街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说我一晚上接了二十个客,从里到外、从前到后都叫人玩了个遍,玩得客人都招架不住了,我还浪个没够呢!她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带劲、最风骚的小婊子。”
照花冷静异常的叙述到此有一霎中断,原本无比秀巧,但眼下却伤痕密布的脸因耻痛而扭曲。须臾,她抬高了两眼,冽冽地望向前,“王爷,我不敢说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敢说,贞女和荡妇的差别,有时候只是一副——合、媚、药。”
似乎只一下,一切都陷入了静寂。齐奢双目空洞,一帧又一帧地重历着那些妖异的画面:在御的猫尸旁,身躯赤露的男子滚落在床下,床上的青田大张着迷幻的瞳眸,春色流弥,神魂离散,颤抖地向他探出了手臂。这一次,他没有再动用巴掌将她挥开,而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久久之后,他伸手把她护进了怀里。
这是一种很吊诡的体验,齐奢从未自觉这般地难过,也从未这般地快乐。
过得片刻他的听力才重新恢复,听到照花在稳稳地继续着:
“槐花胡同的小班是没有这些低等秽药的,可窑子街遍地皆是。”她又低首往石地上重重一叩,“嗵”的一声如说书人的黑槐醒木,余意深远,“王爷,我本是良家女儿,只因遭人拐骗才堕入风尘,金玉场间供酒献唱,于我已然是情非得已,却不知身为甚孽,竟要在土窑娼寮中更罹不幸!自遭受凌辱的那一日起,我就早已经断绝生念,之所以活到今天,只为能亲口向王爷禀明这番情由。青田姐姐曾多次施救于我,可惜我,只有一条命可以酬报她……”
齐奢的心境激越而混乱,因此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有不妙——“拦住她!!”他烈声急呼。
照花拔下了头上的一支钗全力向喉管插去,她的手是这样快,快到像一件幼玉的跌坠,瞬目间已是满地零落。她向前倒过去,暮云尖叫着抱住她,抖着手想要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钗子整个地没入照花的咽喉,仅余钗头在外,是黄水晶镶嵌的一对豆蔻。血过了好久方才洇出,染红了一整片白纱。照花把手抵在喉下,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齐奢、何无为、孙秀达,三人一步步走近,围拢而来。暮云声泪俱下,别过头祈望着,“三爷,三爷您救救照花姑娘,您救救她!”
齐奢全无任何动作,只注视着照花缓慢地眨一眨,闭上了她那对又弯又长的秀目。如挥一挥翅,飞走了一只尘世的迷蝶。
13.
从照花闭目的一刻起,孙秀达就知道,他今夜是合不了眼了。
他先花了小半个晚上观看了一场血肉淋漓的酷刑,又花了小半刻誊写了一张笔墨清楚的供书,然后他就向这里走过来。
幼烟倚在屋角,全身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鼻骨被生生挖掉了一块,露出不成形的烂肉,整个下巴与颈子上全是鲜血。她双目半闭,浑浊而黏稠地喘息着:“孙管家,该交待的我全交待了,赏我一个痛快吧。”
孙秀达蹲去了地下,两腮的肉因怜悯而微微颤抖,“幼烟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能做出勾结外人出卖主子的糊涂事?段娘娘可待你不薄哇。”
“待我不薄?”幼烟昏昏的两眼里阒然放射出冷厉的光芒,浑令人肌肤生寒,“孙官家指的是,她给我吃给我喝、对我不打不骂、高兴了就把她穿烦戴腻的小玩意儿赏我,是吗?那孙管家有没有见过,她怎么待她的那只猫?我告诉你,近香堂里专有两个婢子从早到晚地伺候那畜生,一个打理它的皮毛脚爪,一个照管它的饮食起居,还有个抱猫丫头莺枝什么也不用干,就陪着那只猫解闷戏耍,‘段娘娘’说了:‘你可好好地陪它,让这小可怜高高兴兴的。’”
幼烟咳出一口血,发出了几丝哭笑不分的动静,“我每天忙里忙外的时候,就看见那只猫从它的金丝猫窝里懒洋洋地爬起身,悠然自得地逛来逛去,好几个丫头跟在它屁股后头追着它梳毛发、剪指甲。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起萃意,我想着我那可怜的妹子正躺在六尺深的地下,谁给她梳一梳头发、剪一剪指甲,谁把她浑身的蛆虫老鼠给她赶一赶?我看着那只猫吃着薄荷叶煮的鹌鹑蛋、拌着猪脆骨的鸡肉馅饼、一根根剔去了刺的鱼肉丸子、剁得碎碎的清蒸海参……它早上喝从玉泉山运来的新鲜泉水,晚上喝文火温炖一夜的牛乳燕窝,而我妹子在那一边饿了、渴了,孤魂野鬼餐风露宿,谁给她敬香烧纸、供茶奠饭?那只猫脖子底下挂着专为它打造的金铃铛,铃铛上还刻着它的名儿,数不清的大臣诰命争相送它翠玉的小鱼儿、银丝的皮球……玩具多得堆了一屋子,我妹子恼了闷了,又有什么可替她排遣、谁陪着她说说话?元月十六那一天,如园整夜里张宴作乐,所有人都笑呀笑呀,我只好跟着他们一块笑,可那天是我妹子的周年,我心里只想给她堂堂正正地化点儿元宝纸钱,对着她坟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我连这么点儿自由也没有!就因为我是奴婢之身,什么都得看主子的脸色,什么都得听主子的命令,主子让你去死,你就高高兴兴地去死,哪怕你的主子是一只猫、是个卖肉陪笑的窑姐儿!孙管家,我妹子生前骂那只猫,说要戳瞎它剩下的那只眼,要剥了它的皮,我也想这么干,每一回我不得不忍着恶心抚摸它、假惺惺地和其他人一起说着什么‘在御真可爱、在御真可怜’的时候,我就尤其想这么干,我不仅想剥掉它那一张猫皮,连它那窑姐儿主子的一张人皮我都想活活地剥下来,好替我妹子出了这一口恶气!我没一天不想,每时每刻都想,可我只是个奴婢,我做什么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我空有这份心,却没有这个胆。”
“姚妈给了你这个胆。”孙秀达的语气里已不余丝毫的疑惑,只有难堪与惋惜。
幼烟的声音重新变得虚弱无比,深不见底的绝望爬上她已失去人形的一张血淋淋的脸庞,“姚妈说此计万无一失,何况有王妃襄助,你怕什么?呵呵,怎料居然连王妃也斗不过那个婊子,我区区一介奴婢,何足道哉!孙管家,叫他们动手吧。”
孙秀达叹口气,“幼烟姑娘,你得再忍一忍,我还剩一个人要查问,等所有人的供词全对上,就给你个利索解脱。”他站起身走出去,走入了无穷的夜。
夜的酣畅,被某一条街巷里的铜门环生生打破。叩门声又高又急,引出了深宅大院的狗吠,接着就冲出了几名家丁,正待喝骂,却看眼前竟站着一伙凶神恶煞的持刀差人,个个都头戴圆帽,身着十二纽圆领,是镇抚司的番役。
家丁全吓呆了,这时一个富态的中年人自番役中负手而出,一脸亲切地表明来意。骚乱了一阵后,大宅的内院就灯起烛明,主人反穿着外衣,畏畏葸葸地带了个丫鬟来到客厅。
“官爷,就是她,几个月前才买的,伺候我闺女,一直好吃好喝、不打不骂,是不是莺枝?你自己跟大人说。”
丫鬟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滚着泪水,哭喊着扑去那中年人脚下,“孙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