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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两个时辰,天已大亮。孙秀达急如星火地赶到了王府的箭圃,面色凝重而语调沉肃,“禀王爷,事情都弄清楚了。就是姚妈跟幼烟两个,她们头天晚上因听到了王爷同段娘娘的争吵,就商量着议定了此计。第二天上午,先由姚妈去如园谎说王妃有话要代传,让幼烟领着进屋,俩人拿浸过蒙汗药的手巾合伙迷晕了段娘娘,脱光了——啃!——脱光了衣裳搁去床里,只说是娘娘睡午觉,吩咐不许人惊扰。随后幼烟就私自取了王爷的手牌给听差的,说是娘娘的话,让他们去户部值房请乔大——乔运则那王八羔子!王爷从这边府里动身前,姚妈先派人去如园递了信,幼烟就把一直候着的那王八羔子直接带进了娘娘的卧房,又跟其他丫头们交待说娘娘要跟客人私谈,任何人不得擅入。那之前,她已经给昏迷不醒的娘娘灌过了春药,而且把、把被子也揭开了。那姓乔的进去一看,就——,啃!是小的亲自审的,每个人的供词都丝毫无差。自始至终,晓镜、月魄、红蕖、紫薇,还有那个抱猫丫头莺枝,她们谁也没见过段娘娘的人,全是幼烟在假传圣旨。还有那药,幼烟说是姚妈给的,她也不知姚妈打哪儿弄来的。幼烟现在已经——”手一横,在颈项间比划一下,“至于姚妈,没王爷发话,小的不敢去王妃那儿拿人。”
微微眯起的两眼一直瞄着前方的箭靶,齐奢淡淡地答一句:“知道了。”而后就搭弓扣弦,继续被打断的射击。一声厉风响过,箭垛剧烈地嗡嗡振颤着,一支铁箭,直穿鹄心。
王府的另一端,日射纱窗,雕窗上六合同春的花样被日光印在西番草打底的地砖上。巳初之时,王妃香寿已用完了早饭,正与几位嫔妾们谈天闲聊。齐奢进来时大家全吃了一惊,纷纷屈膝见礼。齐奢点点头,把婢女送上的茶盘推开,“你们都下去,我有话同王妃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但香寿却未察端倪,反而还满怀害羞的喜悦目送着微含醋意的众姬,又亲斟了一杯冰镇酸梅汤,袅袅地捧上前,“怎么这阵子还在府里,没去大内办公?出了什么要紧事?边喝边说,外头晒得很,解解暑。”
入夏以来,香寿的房中就不再焚香,只每以新汲的井水在海缸中湃些香橼、佛手之果物。如此清纯沁甜的空气,却叫齐奢嗤之以鼻,接过了缅玉杯把酸梅汤往地下一泼,“我出门时,餐器茶具皆由专人携带,现在看来,在自个府里这套规矩也省不得。”
香寿的头上有一支横斜的响铃簪,铃儿簌簌一震,人垂目望向地下的一滩水迹,勉强笑了笑,“王爷这话怎么不明不白?”
用一个轻简的手势,齐奢撂开了手中的杯,“那我就往明白里说。姚妈在如园做下的事,你知不知道?”
“什、什么事?”
“香寿,我只给你一次实话实说的机会。姚妈在如园做下的事,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似曾相识地,香寿望向眼前这一张平静到无任何表情的面孔,就在背后感到了飞速运转的漩涡,要将她卷回时光的彼端。她沉沉地向前一扑,抱柱般死抱住齐奢的腿,语无伦次地呼喊道:“王爷!我、我劝过姚妈,可她不听我的!那件、那件事,如园,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我不敢告诉王爷,我——,王爷别走,求求你听我说完,王爷!”
齐奢俯瞰着黏在他腿上的女人,看她将他的祥云八宝软缎长衣捏出丑恶的褶皱,双目充满了厌憎之情,“放手。”
香寿不敢放,漩涡已直吃到她脖子下。水面上仅留有一张绝色而绝望的面孔,仰望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求他施以援手,“三爷!!”
齐奢给香寿的,是脚。银灰色贡缎靴狠狠一脚直踹在她胸口,脱身即走。帘一掀,叫外间的几个丫鬟瞅见,全吓得个脸黄。晚晚冲上前挡住,领头跪下,“不管什么事儿,求王爷好歹息怒,娘娘还怀着身子呢,万一像那晚上一样一个想不开——”一听又是这寻死觅活的威胁,齐奢立即冷笑着截断,“让她死。”衣襟一撩,便绕开了晚晚。
他没看到那真实存在的白茫茫的转轮,一瞬间就已将一个渺小的,以及寄居于其中一个更渺小的生命,吞没得无影无踪。
晚晚同众婢进房来搀扶香寿,香寿却只坐在地下,把脸藏在手掌里哭。哭过了一刻,忽地摁了摁双颊,站起来展颜一笑,“没事儿,不过是同王爷拌了两句嘴,等他晚上回来就好了。你们忙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晚晚按王妃的吩咐放下了金碧山水的顾绣帘,将门也掩闭。香寿立在房间正中,眼睛里蒙着水,四面皆是水。她在光阴之漩的深水底,摇摇荡荡地把手放去小腹,爱抚着盘金间绣褙子上瓜瓞连绵的图样。多年前当她第一次这样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时,所想的是正妃的地位和荣耀,多年后,她每一次抚它,想到的都是丈夫的笑容——他从产婆手中接过一件扭动的金襁褓,其中会探出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拳头,整只拳头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他望进襁褓内,满脸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多好啊。这个地方,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了,这个地方只会有一切的重演,堕胎药和永巷。她的孩子会变成一滩融化的血水,她的丈夫会变成一尊遥不可及的冷漠雕像。但总会有另一个地方,一定会有另一个地方,丈夫会接过那襁褓深深地微笑,他们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唤爹爹、妈妈,他的爹爹把他抗起在肩头,在窗外那株满开着一咕噜一咕噜粉花的桃树下,一起朝她笑望着。她的家人,都在等着她。
香寿笑着仰起头,涨满了她周身的洪水越涌越高,渐渐地,把她浮起到最高的高处;高得她一伸手,就触上了头顶的藻井天花。
府内诸人开始隐隐觉出有大事发生,这敏锐的触觉在姚奶妈身上得到了验证。许多人亲眼见到往日高视阔步的姚奶妈此刻似一头狼狈的斗犬,被一群太监从庭院追逐到内室,边满地乱窜地晃动着四肢,边大口大口地啐唾沫,“我看你们谁敢碰我?谁敢?哪个不要命的碰我一下试试?我要面见娘娘!娘娘,娘娘,有人不把你放在眼里,竟要拿绳子来捆你的妈妈呐!娘娘,开门呐娘娘!”
王妃卧房的门被闩上了,里面久久没有一丝响动。一个胆大的,两三下将门生撞开来。门前的姚奶妈直愣着两只眼,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瘫倒在地。直到摄政王本人也闻讯赶来,她这才一个鲤鱼打挺,扑上去死死地抓住其衣摆,穷凶极恶地捶打哭骂:“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娘娘她什么也没干,都是我一个人!是我给你那妖精下的药,都是我老太婆一个人干的!娘娘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啊!我的娘娘就干了一件事,她保住了你那妖精的一条命!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我的娘娘哪里对不住你?我的娘娘从十四岁就跟着你,她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啊!她哪里对不住你?你赔我的娘娘,你赔我……”
几个太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这劲头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老婆子从王爷的身上硬拽下来,疯狂的哭嚎被渐拖渐远,齐奢却一步不挪地钉在原地。他终于也看见了,这吞噬了香寿的、逆转的涡轮,就由大开的两扇门冲天覆地地朝他袭来。穿越过年年月月的雾翳,他又一次望向刻骨铭心的十七岁:十七岁的半空是一双浅帮花鞋,十七岁的地面,一片投缳之人的、失禁的尿渍。
至于那张脸——耀耀的灯烛下,香寿被停尸于床,齐奢默坐在床侧,眼一合就重见她生前的美艳。她是那么美,那么爱美,他喜欢点着灯行事,而她到不行时必然要拿手牢捂住那张小小的脸,无论如何也不给他看,因为她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不美。但眼前——他又打开了双目:一张紫苍僵硬的脸容,暗粉的舌尖顶出口齿,又恐怖又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