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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微服,并不曾净街。骑行至大门口,斜刺里霍然冲出个人。齐奢的胯下是神驹白蛟,最是彪健有力,这一下吃了惊蹶,整个的上半身都擎天直立。齐奢根本还半醉未醒,眼瞅着就要给折下来,扶鞍的管家孙秀达忙举臂托稳,又伸手把主子的两脚从金马镫里拔出,搀扶着滚下马,那一头早有巡兵拥上前抓人。齐奢醉眼看花地依稀觉出那是个女人,心不知怎么就猛烈地一痛,随即看清后头还跟着另一个,她们齐气却不齐声地一起叫着:“三爷!奴婢有话要禀!”“王爷,王爷!是我!”
齐奢醉醺醺地眯着眼,孙秀达凑来他耳边,支吾不定道:“王爷,是——,好像是以前,呃——,段、段氏的婢女,暮云,还有照花。”
齐奢的心痛确定而落实了,他他妈用了一整夜的酒和狂欢去磨灭这心痛,结果它又找上门来了。他恨透了这两个给心痛带路的女人,脸一下黑了,扶住一个太监的手臂就往里走。暮云和照花还在卫士们的手底下嚷嚷着什么,孙秀达龇牙咧嘴地把手晃了晃,“掌嘴,还不快给我掌嘴?王爷!”急颠了几步,向前赶去。
几笼大灯下,一名虎背熊腰的侍卫一手一个,将暮云和照花的头发猛一扽。另外两名侍卫就高高地抡起了手掌,“叫你们喊,打烂你们这张臭嘴!叫你们喊!”
凌晨,就在这样的“噼哩啪啦”的掌嘴声里,变成了晨。
齐奢的又一天仍然是一本流水账:在崇定院批折子、看邸报、处理许多的事、接见许多的人,入乾清宫为齐宏讲解时政……硬撑着体体面面地做完,自己也觉得精神不济,只想早早回去睡一觉。出宫时就尽数用上了排衙,伞伕牌伕水火棍,扯起旗幕一路戒严,流星赶月就回到了王府。却又听到谁在黄幕外乱喊乱叫,齐奢听出来了,还是暮云和照花。站班的清道伕们怒发冲冠,才把这一对在禁道上来回转悠的婆娘赶走,又打哪儿冒出来?不消吩咐,围上前就一顿拳打脚踢。轿内的齐奢垂着头,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地转一圈,连掀帘一观亦欠奉。
帷轿直抬入大门后,差役们才往地下丢开了两人,不忘各补上一脚,“他妈的再敢来王府门口捣乱,就没这么便宜了!滚!”
接下来的一夜风平浪静,齐奢也早忘了这回事,他在上房陪王妃香寿用完了夜饭,又到继妃詹氏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批完镇抚司的密折,再看了几页书,睡意居然仍迟迟不至,他就又想找个地方发泄这一身过剩的精力。于是传了孙秀达和何无为,由十来位便装番役护送着趋马前往帘子胡同。不想刚出了府门丈把远,背后便又一次传来了那一对莺声和燕语:“王爷,奴婢有要事回您!”“三爷,求您听我们一句,三爷!”
踢踢踏踏、鬓发纷乱、四手乱舞地追赶在马后。何无为用余光一瞥,举手阻挡住捋臂张拳的番役们,叹了一口气,“王爷稍等,奴才去打发她们。”
他跃下马,暮云和照花已迎头奔来。三人相识已久,暗沉沉的光线里,何无为却一愣,也难怪,被连续狠殴了两天,脸面早已是奇肿走样,可总还辨认得出。
冲上前讲话的是暮云,因口唇四周严重的血淤,咬字甚不清晰:“何大哥,我们有话对王爷说。”
何无为面色刚严,“王爷不想听,你们走吧。”
“求你了何大哥,就让我们跟王爷说句话吧!”
“我说了,王爷不想听,你们赶紧走,以后也不要再来。”
“何大——”
“再啰嗦,”何无为把腰间的佩刀一提,“呲啦”就拔出了鞘,“我认识二位,手中的刀却不认识。”
僵持只持续了片刻,正当暮云翕动着嘴唇还想找出些求恳之词时,她身后一直不言不语的照花突然伸长了脖子向前一撞。何无为急退半步,但刀口上已染了血。暮云大惊而哭,“照花姑娘!照花姑娘!”一壁拿手去堵照花颈前的伤口。
何无为也有些慌了,拧过头回望。齐奢正在前方驻马睇来,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之态,只微皱了一下眉,“去传个大夫。”
暮云和照花被带到了王府外进的过厅,照花的伤势并不重,刀锋只擦到她喉下的皮肉,略作包扎便已止血。又等了一刻钟,齐奢就入座,他端起一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浅呷了一口道:“要说什么,说吧。”
首先张口的还是暮云,她磕个头,失形的五官不太看得出表情来。“过了年,我就随我掌柜的去外地了,前一段才刚听说如园的事,一听说我们就立刻赶了回来。各种说法千奇百怪,可也万变不离其宗,既然闹到了如此难堪,我也并不敢替我家姑娘辩什么,只有两件事想跟三爷说一说。第一件,是姑娘住进如园的前一晚,我帮着她收拾怀雅堂的东西。当时我说,说姑娘你以前的客人,连那姓乔的在内,但凡是官场上的人,就都是在三爷手底下当差的,以后三爷日日见着这些人,难保不会觉得心里头不舒服,岂不要跟姑娘生分?姑娘笑了笑说:‘我相信他,他不会的。’我打趣说:‘你怎么就相信他?’姑娘说:‘因为这世上只有他,最明白我是怎样的人。’
“第二件事,是我成亲那一天,姑娘来送我。我心里感慨,拉着姑娘说:‘我虽然嫁的是个穷小子,可六礼俱全、三书有证。姑娘虽然大富大贵,可到底跟三爷地位悬殊,实在是除了他的一片情意外别无保障,只怕三爷有朝一日心思稍变,就有数不清的委屈等着姑娘受呢。所以姑娘你得及早打算,钱也好,名分也好,趁着三爷还在热乎劲儿上,能要来的就多多地为自己要。’这样势利算计的话暮云也不怕跟三爷直说出来,我就是一片心思全为姑娘着想。可姑娘跟我说,从前她给那姓乔的钱,帮他巴结,替他结交,为了他挨打受骂,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跟着三爷,她什么都不用做,却没有一刻不舒心、不快乐的,她总觉着像是亏欠了三爷似的。姑娘说:‘若有天能为他受些委屈、遭些罪,我才心安理得呢。前路未卜,我知道,可跟着他,不管什么样的艰辛委屈,我总是情愿的。我能给他的,怕也只有这一句‘心甘情愿’了,惭愧得都拿不出手,哪儿还有脸再管他要什么?’”
暮云顿了一顿,眼中含泪道:“我不晓得在三爷看来姑娘是什么人,我只晓得在世人看来姑娘是什么人,说句不好听的,姑娘是婊子,而且是个最出色的婊子。三爷是否也一般这么看待,暮云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既然姑娘说了,这世上只有三爷最懂她的为人。一个无情无义的婊子自然是不该有好下场的,可哪怕姑娘的为人不该受这样的下场,三爷竟也不必心存不安,因为姑娘也说了,前路未卜,她心甘情愿。”说完,暮云又郑郑重重地磕了个头。
齐奢的神情中有一些牵惹心目的什么在飞快地闪烁,但他随即就抓过了茶盏仰首一送,等再放下茶盏时,其脸色就已然冷漠如旧。
那厢,照花接过了话。她先摸了摸喉头的纱,声音也被一丝微沙裹带着:“王爷,奴婢要说的也不多,也只有两件事。第一件,当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是谁跟王爷回禀的,我猜是幼烟。这么说吧,娘娘的确有命,让把王爷的手牌给了二门上听差的小厮,他们也的确去值房请了那姓乔的来,那姓乔的也的确是进了娘娘的房,我们所有人也的确一概回避在外。不过王爷,所有这些娘娘的命令,全部——全部出自幼烟的嘴。那天中午幼烟从宜两轩里出来,说娘娘要歇觉,不叫我们进去打扰。这之后,不管是取手牌、去值房找人,还是把那姓乔的带进屋,全都是幼烟代为传达,我们谁都没亲耳听娘娘说过话。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娘娘,王府里的姚妈妈也在,那天早上,姚妈妈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