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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屋已拿清水冲刷过一遍,被染污的床具俱已丢弃,可仍有不散的臭气在——由她自个身上发出的。是方才撂挑子时衣角被溅到,抑或泼脏别人的屋子时,她就已经把自己给弄脏了。屋角有一只小缸,青田撸开袖子跪下地,把整条左胳膊都泡进去,又徐缓地把下巴颏搁在缸沿上。似乎只一刹,她的嘴就大大咧开,却又把牙关紧紧地闭住,没有一丝哭声,只看到挂在头上的雨滴先有一滴落下,紧跟着眼中就涌出两行清泉,转瞬间变作三峡洪流,在水缸里激荡出层层的涟漪。被押出北京城时她没哭,被当奴役驱使时她没哭,被十指连心的剧痛牵得夜夜冷汗淋漓时她也没哭,而现在,她狠狠地教训了她的敌对者们,却反而哭得这么惨、这么绝望。
除了青田自己,全世界都不理解为什么,尤其是这样一个只有豁出去当婊子,才能赢得尊重的世界。
从这一天起,青田在梳月庵的生活安逸得多了。尽管仍要做拾柴扬米的杂活,但不属于她的活计再无人敢推给她。到雨季结束时,她的右手已差不多痊愈,还有些麻木感,但活动起来是半点儿不妨碍的,不过被毁了形状。大拇指缺了一块,食指结出了一个小瘤,中指的指尖歪向了一边,并且统统地没有了指甲。曾为她的手而生的“玉笋”一词,再不属于她了。但青田竟全无所谓,只安之若素地以这只丑陋变形的手敲击着一只椿木木鱼;在每晚夜课的一遍《阿弥陀经》、三遍《往生咒》、礼拜八十八佛、一遍《大忏悔文》、一刻钟的念佛回向后,她回房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击鱼诵经,一诵就诵到深夜,手边堆着一大沓疏头——祈福的祝文,每一篇都印有着密密麻麻的小圈,念完一遍经就拿朱笔点去一个圈。她独来独往,不说不笑,除了做活就是念经,整个梳月庵,甚至整个扬州的尼庵都找不出比青田更为虔诚的比丘尼。她偶有的走神,就是在颂念间隙的怔望,眼里的内容无关于五戒十善,而是把一双凝波剪水红了又红的七情六欲。但很快,她就会摇摇头、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接着敲动手内的小棰。
露明星黯、月漏风穿的山夜,木鱼单调的响动似一颗心的脚步声,孤孤单单地执著前行着,不知要走向哪里,走向谁。
12.
与扬州安于一隅的静谧相呼应,被册立皇后一事搅得纷纷扰扰了大半年的北京城也进入了夏日昼长、品茗调香的好光阴。
皇后的最终人选是在五月敲定的,大家族仕女统统落选,胜出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通州闵氏,其父只是位三品都督,即便以后父的身份被封为三等承恩公,也非常地不成气候,明眼者一下就能看出这是摄政王继对内阁后,接着对后族的抑制。而此次非贵族之女能够登上后位,亦是摄政王已全面取代王门内阁、乾纲独断的标志。
向皇后的娘家纳征就在端午节之后,聘礼礼金是金五千、银一万,皆由户部特铸,大元宝上是龙凤呈祥的纹样。此外另有贡缎、银器,或赏赐后家父兄姊妹等一干杂物,样样凸显着天家威仪。
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一过,人流如梭的摄政王府也清静了一段。午后的花园中,一架花棚上缠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浓荫匝地,日光不到。周围的白石花坛开满了名种花卉,沁芳吐蕊。边上是白玉作栏的金鱼池,浮萍碧草间,五色文鱼掉尾穿游。就在木架下、花坛边、鱼池前,王妃香寿倚栏斜坐,身着短腰绣罗襦,艾绿色绣葫芦的十二幅留仙裙,发间几点翠水梅花钿,歪戴着一支西府海棠,不过是孕妇的居家穿戴,却艳丽得赛似花神。
她鬓边有几根碎发在风丝中轻飘,娇嫩的红唇带着花瓣的香软,低叹出蜜的字:“王爷……”
齐奢的手里是一把尺八大撒扇,缓缓为妻子上下搧动着。他笑了笑,自肘边一只盛满了鲜藕的冰盘中拈一片,喂入香寿的口中。
香寿含了藕片,含住她来之不易的甜蜜,细细地品味。随着夏日的到来,曾消失在丈夫眼中的温暖又一丝丝地回来了,是肥沃的黑土地,每一寸都被太阳晒过;而太阳本身——香寿知道齐奢眼里原有的那些光亮去哪儿了,被某个人带走了,可是不要紧,她会把它还给他的。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点亮他眼睛的那个人,当他看到他们完美无缺的头生子,他会因为她而感激生命。香寿坚信这就是她的宿命,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是命运交到他手上的“礼物”。至于其他的,与其说她不愿想,毋宁说来不及想,在这样千金一刻的幸福中,除了拼尽了全力幸福外,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碎光斑斓的双目紧抓着他郎艳独绝的面孔,眼皮供养柔肠百牵,“王爷……”
齐奢笑着将扇子一扣,拿乌木骨扇柄自香寿的腮颊滑过,“怎么又来了?总这么善感,仔细伤胎气。来——”他掇过一小碟甜点,朝清池一指。香寿掐了几小块点心撒入水中,立见五颜六色的游鱼争相唼喋,引得她笑声连连。
齐奢左手围护着她,右手已又抖开了扇面为她轻扇着,其作态之亲密如胶似漆,但齐奢自己却仍嫌不够近,简直嫌远得罪大恶极,活像是和就偎在他怀里的身怀六甲的妻室相隔有方圆几十里,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看不着、碰不到她。当他看她时,他看到另一些什么,当他触碰她时,他触到另一些什么,这另一些什么统统由另一个女人的零零碎碎所构成:一梢眉、一束肩、一弯明媚的眼波,她头颅在他心窝的净重,她擅于开解他胸怀像开解他衣裳的手臂,然后就是她可耻的背叛、无情的辜负,她将他的一颗心千刀万剐的狠毒……爱恨交错地一件摞一件、一样挨一样。他尽可以莺歌燕舞、金樽翠板,有兴致就回家当一个体贴的好丈夫,再有兴致就去家外做一会儿风趣的妙情人,他甚至又恢复了早几年的乐趣,在一群娈童的屁股里寻找真谛。他再无须每晚乏味地赶回一个地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嘛干嘛,反正他上哪儿干嘛,他都和那女子在一起。他醒来时,她在他怀中阖眸甜睡;他阅折时,她在他身畔红袖添香;他刷马时,她在他背后柳林试马;他入眠时,她在他身下香温玉软……他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她的气味,他被她不可以数计的片段所垒出的长墙圈禁着,深不见天、与世隔绝。
但幸运的是,齐奢对于圈禁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了解,只要慢慢熬,在绝望里整夜地开着眼,在有光的地带保持沉默或微笑,抑制住冲那高墙控诉捶打痛哭嗥叫的冲动因为这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条疯狗外毫无用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尊严地等待。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总有脱出樊笼的日子。所以齐奢半分也不急,才刚过去一百天,对于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铁窗岁月,这才仅仅是个热身而已。
想到这里,他笑了。夕照如金、夏花似锦的美景间,倜傥温存的摄政王抓过块小手巾,托起了王妃的纤纤玉指,替她将指尖的点心屑一一揩去。同一时间的另一空间里,却是个因日以继夜的牢困而已接近于精神失常的病人,在他荒野一样辽阔的单人间里,自言自语地抓过了空气,托起空气,揩拭着空气。
花丛间的夕阳西沉,清朗的夏夜随风流觞。齐奢陪香寿消遣了一下午,入夜在床边护着她早早就寝,这行他自己就悄声离开,到府外寻开心去了。
照旧是帘子胡同,那里有绝标致的人物,烧异香、种奇草,吹拉弹唱样样来得,保证哄得人心花怒放。齐奢膝头坐一个、腋下夹一个、腿根里还跪着一个,任这些个肌滑如油、臀白于雪的小龙阳把一盅盅的西洋葡萄酒灌他,喝到了兴起处,也少不得大闹葡萄架、赏玩后庭花。昏昏沉沉疯到了快四更,他才信马由缰,姗姗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