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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台舂米架子摆在后院的一溜草棚下,每一架都横有一根杠杆,杠杆的一头是脚踏,另一头是树桩所磨的碓子;那一头踩动踏板,这一头的碓子就砸进地下的一只大臼。两人一组,一人踩板、一人在臼前分米。踩板的得扒住高高的扶手杆,拿脚把碓子不停地往下踏,那碓极沉,踩上半天腰也要断掉。与此相比,分米则是轻松得多的美差。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尼姑,两个最精明的先把风斗抢在手里,站到太阳晒不到的阴凉下颠米,剩下两个几乎快吵起来,才见一人舒坦惬意地坐去臼前,另一人则叫苦连天地爬上了踏板。
青田也正待往踏板上爬,却被静果揪住,她拿手指一指自个的鼻头。青田昨夜里独自替众尼补海青,苦做到鸡鸣,早上只喝了两口粥就被发派去打柴,实在是没多少气力,便对静果感激地点点头,坐去了另一边。其余几个尼姑横不横竖不竖地瞥了她们几眼,又无事生非地一通乱笑。
热辣辣的大太阳当空晒下,几口大缸中的清水也要沸腾。不出片时,所有人都是挥汗如雨。青田的前半辈子也算得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磨了这几个月,粗活干得有模有样,甚至人也不比最初的憔悴枯槁,瘦仍瘦得厉害,却焕发出了因劳作而生的健康的光彩,密铺在脸上的细汗从四处慢慢地凝做一滴、又一滴,沿挺直秀丽的鼻梁或浓密的睫毛轻轻坠下,她偶尔抬起手抹一把,就抹出了汗水下的两靥,搓酥捏粉,红若霞蒸。
旁边那几人皆一脸的看不惯,饶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要呱啦啦地说起来。青田本就是苏州生人,又绝顶聪明,两三个月间对镇日价响在耳边的南方土话已能懂得四五分,不过大家见她从不开口,仍欺她有耳不闻,自来当面就大放厥词。这阵子又把那些天生狐媚的贬词折损她一番,最后似乎还骂了句“妖精”。青田抬头来看了看天,若是妖精,这样毒热的天气里也该被逼得现原形了。
她一如既往地装作什么也听不懂,只俯在大臼边机械地动着手,把被砸开的粗米一次次重新拢入臼口。臼是一整块的白石所凿,阳光下白得晃眼,其上又刻有螺纹,还印着几道头顶的草棚筛下来的黑影,看久了,眼睛直发晕,脖子也弯得生涨生疼。尽管如此,这仍是她苦役犯般的一天中难能可贵的一刻清闲。
呵,她现在对“清闲”的定义已与过去全然不同。过去的清闲,是一身蝉纱丝地歪坐于玉簟,手边的冰纹茶几摆满了湃有各种鲜果的翡翠碗,丫鬟们替她轻打着羽扇,掀起的细风吹得书页自己一个劲地要往过翻,自窗外,传来了菡萏的浓香与女伶的清歌……她被唱得半睡半醒,眼皮子一下下地低坠着,歌声里有不合拍的“嘭、嘭”的巨响,恍惚间知道是做梦,人仍在五月的毒日头下,等碓头一下下地砸入石臼。碓头抬起,她就用两手把米合入臼口,碓头落下,她就把两手向两边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
困呀,这样困,胃在灼灼地抽痛,太阳热,热得人要死,倒剥开的枇杷噙入齿间,一阵凉丝丝,映音亭上唱的是一出《荆钗记》,正唱到钱玉莲抱石投江,唱不尽的心酸和无奈。这世上总是容不下她的,千方百计地迫她、害她,她与相爱之人此生再无相会之期,那就跳下去,向滚滚的江水里,狠狠坠落——
“啊!!”
青田清醒了,一辈子也没这么清醒过。大约是对面静果的脚滑了下,碓子落早了一分。尽管她及时把两手从臼口夺出,右手还是被安有着铁牙的碓头砸到,前半截手掌整个已像是个从百丈高的地方摔下的人,快成了肉酱。入寺以来,多苦多难,青田从没在人前掉过泪,但眼下,泪水已自动地崩涌倾泻,伴随着痛苦的嘶喊。
尼姑们均注目而望,先显出惊异的震恐,随即变作了幸灾乐祸,最后竟七嘴八舌地笑起来。这个说什么“大仔鹅子”——意思是“大呆子”,那个说什么“六塌油”、“活得”——是怪青田自己不认真做事,活该丢人现眼……只有静果忙由足踏上蹦下,奔过来一手搂起青田的腰一手抓住她手腕,满口里叫着“假好呢”——“怎么办”,连扶带抱地拖着她往前头的井台去。
青田痛得几欲在地下打滚,依稀觉出静果拽上了一桶井水揪起她的手沁进去。如同是一大片的冰凉猛覆在熊熊燃烧的疼痛上,几乎冒出了水火相撞的白烟。青田浑身哆嗦地呻吟了一声,低下头,往满眼的金星中伏下去。
10.
雨又下起来了,连日连夜。青田很快就开始发热,高热持续不退。两天后了空才来看一眼,见病势的确危沉,关乎人命,毕竟也是礼佛之人,念过两句“阿弥陀佛”就派人去延医炖药。静果自请搬入了青田的房中,就在她床下打起了地铺贴身照管。
青田早已堕入深深的昏迷,唯有的两种感觉就是疼痛和炎热。是刮在皮肤上的鞭子,是捶打进骨头的重物,是跪在石板地上挨罚时的正午的太阳,是一团又一团活生生在肉体里滚动的火球。有一丝丝的凉爽渗入口中,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静果托着她的头,把一勺绿豆汤喂进来。青田将嘴唇微微地分开,重新又闭起眼。
她彻底地清醒过来是四天后,换药时头一次看清了自个的右手:肿得像一块被水发的馒头,又黑又紫,拇指的一小块指尖被削掉了,食指和中指都豁开了见骨的伤口。
手坏了,活儿自然也就不能够再做,她顺理成章地又歇了好几天。这几天,就闲躺在床上听雨。静果却忙得不亦乐乎,昼夜不分地替她冷敷、热敷、擦身、喂药,还总再三再四地道歉。青田反被弄得不好意思,怯怯地试着说出了第一句扬州话:“不得说项。”如果她没弄错的话,这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静果怔了怔,笑纹就在肿泡泡的脸上散开。她将手里的酱油拌饭仔细地打碎,挖一勺递出,一壁挥开青田伸过来的左手,一边张开自己的嘴:“啊——”似给一个小孩子喂饭。青田也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张嘴;在病中,人总是难免软弱些。
静果接二连三地喂过几口,把勺子在有好几个小豁口的粗瓷碗上刮一刮,“昨天夜里,你又叫了好几次当今摄政王爷他老人家的名字。”官话的发音还是夹生的,但听得懂。
青田的右手一刻无歇的剧烈灼痛因这句话而得到了缓解,由于没有任何疼痛能和现在袭来的心痛匹敌。她记得昨夜的梦,虽然只剩些零散的片段:齐奢硬鼓鼓的上臂,结实的胸膛,胸口的道道疤痕,她伏在上头猫一样委屈地轻挠着他,她的人也似乎就一只猫儿大小,他两手就将她全合住,不断地在她耳边低声呢哝,那熟悉的、温馨的、安全的、扎实而迷人的、家的乡音。
离家万里之遥的青田——不,早已出了家的静慧,一下就把脸别向一边,在另一个出家人面前拼死地咬住牙,怕稍一松动,一肚子苦水就会滔滔地扑出。终于,她把齿间这些咸乎乎的饭粒咬碎了吞下,也吞下了眼中发咸的什么。
静果叹一声,充满怜悯地扫量过来,走调地咬出一个又一个的字:“实话跟你说吧,送你来的时候,王府的人有话,只要不给你活活累死,怎么折腾你怎么来,为了这个,每月给庵里多添五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这个月送钱的人才走,捎来一则新闻,说是府里的王妃娘娘怀孕了,王爷高兴得不得了,在大隆福寺连做了三天三夜的祈福法事,光流水就花了好几万。听明白了吧?一样是花钱,这边是请人磨折你,那边是请佛祖保佑人家,这是十八层地狱跟九重天。看你学我们做活计,还有刚才学我们的话,是世间少二的聪明人,既然已落到了地底下,何苦还想着天上呢?这不是傻是什么?早一日放下,早一日解脱。我劝你,踏踏实实过些人间的日子吧。啊——”她很费劲地说完这许多,又把勺子递来了青田的嘴跟前。
也不知从静果的哪一个字起,青田的苦水还是倒出来了,自她的两眼中滴答着坠落。她举起手去乱抹,无意间碰到缠在手上的发黄的纱布,将手撞得火辣辣地疼。她也不等把泪水全擦净,就伸嘴去叼住了那口饭。糙米里夹杂着沙粒,劣等的酱油又腥又咸。这,就是人间的滋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