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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统统地碾碎咽落,眉也不再皱一下。
晚间将歇时,因不愿再麻烦静果,青田连说带比划地表示自己能照顾自己,请她回房休息。静果也连说带比划,却只不肯,说急了,干脆直接把青田强摁进被窝,吹灭灯,又蜷去了床下的地铺上。
青田心头感动,也只能以两字相酬:“谢谢。”
静果笑半声,还了她两个字:“快睡。”
青田睡不着,不光是因为手的疼痛。来到梳月庵这几个月,虽是被迫苦工不辍,但其实她自己也情愿这样,情愿一刻不停地动,闭上眼就因疲累而昏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感受。但这时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六天,那些跟随她一路、始终追逐着她的悲苦、愤怒、伤痛、绝望……统统嗅出她此刻濒死的脆弱,似一群抢食的鬣狗蜂拥而上,扒开她心肝啄食她五脏。青田在黑暗中静默地淌血、疼痛,任自己被这些情绪撕扯,尔后掏空。
大概四更天之后,她才真正睡死过去,无知无觉。但不多一会儿梦又来了,依旧是兽的利爪,在她心口上又扯又抓。青田被压得难以动弹,气都喘不上,困困顿顿地本能地去推,忽听到了什么,骤然醒转,直凉到骨头缝里。她睁开眼,开始了强烈的挣扎。压在上头的那个人一壁摁住她胳膊一壁继续粗喘着,“有什么害臊的?别不好意思,我陪你快活!摄政王爷是怎么宠幸你的,啊?是不是这样,他是不是这样宠幸你……”
千真万确,这是静果的声音,半生不熟的、发不出的后鼻音。青田被一种巨大的恐怖所笼罩,咬着牙沙哑地怒斥:“放开、放开!你给我放开!静果你给我放开!”
静果拿膝盖压住了她的腿,似要把她的乳摘下来一般狠力地揉捏,“别再想那些臭男人了,以后跟着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跟我好,我一定好好地对你。静慧你真美、真软、真滑……”
那些话从静果的嘴里源源而出,青田已不再听得见,她满耳朵都是嗡嗡的血搏声,头部疯狂地扭来扭去,因为除了头,她已哪里都动不得了。青田走投无路,她张开了嘴,尖叫。
叫声是这般地尖利紧急,以至于马上就有纷沓的人声。静果猥亵的动作顿了一顿,从青田的身上爬下,并也放声地叫起来。青田刚挣动着坐起,门已被一脚踹开,三五个举着灯的尼姑打头阵冲入,光头上还带着点雨星子。静果直接向她们奔去,拿手指着床上的青田快而又快地说出一大串话。急切中,青田半个字也听不懂了,却明白静果是在反咬一口。还未等开口申辩,庵主了空已赶了来。她端着一张瘦长的马脸向四面一张,冲上前挥手就给了青田正反两个耳刮子,“下贱东西,还不快把衣裳穿好?”是标准非常的北京话。
青田这才发现身上的青布袍早已被静果扯开,两只乳房颤笃笃地挺在空中,似一对受惊的小兔,瞪出鲜红而滚圆的眼。她连忙扯过薄被护在身前,气得浑身发抖。毋庸多言,在静果嘴里,肯定是她自己解开了衣裳,哄骗说要喝水或小解——随便什么,把人家骗来床前一把抱住,下流之至地邀欢。
了空指着地下的铺盖,疾言厉色道:“静果,收拾东西回你的房,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不配受你的慈悲心肠!”接着又调转手臂,一脉尖瘦而凌厉的指似发出青森杀气的除魔禅杖,指在青田的鼻尖前,“静果好心照料你,你却逼她干这样不要脸的事,百年古刹,全叫你这种烂货给毁了。阿弥陀佛,既然还有力气想这种勾当,就别躺在床上装病了,明天一早就起来干活。都跟我出去。”
门里门外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尼姑,听见寺主这样说,不情不愿地四散退开,却在门关起前,把一副副冷嘲热讽的目光朝里头抛进来,让它们留在青田的周围,在黑漆漆的夜里,自己发出虎视眈眈的绿光。
就在这野兽一般的注视下,青田一个人蜷起在床角,不住地抖着。她读过不少的佛经佛典,佛法僧三宝,她只信任前两者,佛史如国史,满书亦是衣钵之争、同门相残。皈依前她就不对所谓的“佛门子弟”报任何期望,而她们接下来对她的所作所为更让她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不过是一群是非而嫉妒的女人,跟妓院仅有的区别就是她们更是非、更嫉妒。但青田怎么也想不到,仅有的一个对她友善、向她施与同情的人,竟也是出于这样肮脏而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在外面“唰唰”地细响着,再一次想到这几个日日夜夜静果喂她、抱她,替她抹拭发热的四肢胸口,含着笑凝视她……青田再也没有一丝温暖之感,只觉深入脊髓的冰冷和恶心。被包起的右手在一跳一跳地蜇痛,胃里的药汁向上顶。青田头一偏,开始呕吐。
11.
天亮前,门又被踹开了,“啪”地就摔进了一条扁担。寺里有菜园,自己沤肥,这就是挑肥的那根扁担,散发出隐隐的臭气。显然,了空的话生效了,青田的病假已彻底告终,这就是她今天的第一项活计。
青田几乎负气一样地麻利,穿衣下床,披上了蓑衣就捞起扁担去外面吊桶子。好在雨已小了许多,过不多时又全停了,等她浇完菜地,天已放了个大晴。趁着别的姑子做早课、吃早饭时,她接着去后山拾柴,直到快黄昏才回来,随便吃了两根剩菜又接着扫院子。她的右手不能用,好在精通乐器的左手差不多一般灵活,尽管如此,所有的活儿也都做得比平常慢许多。好容易完成,那边已下了晚课。了空派了个亲信的姑子来传话,说叫青田把大雄宝殿的地板全部擦一遍。
青田毫无反抗的意思,拎了水就去到大殿。殿里格外脏,到处布满了黑脚印,还带着泥。青田甚至都累得没余力想一想这是否又是在刻意整治她,只强打起全副精神头对付这一块块冷冽鉴人的砖。膝盖不一刻就硌得生疼,薄料子下的皮肤被磨破,一只手捏着抹布,每绞一次,都要拿另一边的手肘夹着,几次下来,半边身子全被黑水吃透。刚擦净一片,就有好几双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踏上去,众尼姑把手插在胸前,舌头上下翻飞着,什么“趣咯咯”、“神恣武恣”、“撩骚逗子”、“娘娘怪怪”、“忾摆哉”之类的怪词接连不断,哄笑一阵接一阵。地下的青田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把手里的抹布推上去,再拉下来。抹布被一只穿着千层底皮衬布鞋的脚给踩定了,是一个会些京腔的尼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给她听:“呦,这有啥新鲜,你们没听说吗?人咯那个辰光是京城里最红的妓女,一天晚上换一个男人,不得一天是自个睡,来了咱们这种地方凿实不容易,哪里熬得住?休要提静果是女人,就是一头母牛摆在那骨,我看她也撩开那对骚奶子,光着身子就爬上去了!”
更大声的哄笑。青田松开了还握住抹布的手,直起了一直佝偻着的腰,拿湿漉漉的小臂蹭了蹭满布着汗水的脸庞,靠向一旁的水桶歪坐着歇气。直到那只脚又鄙薄地把抹布踢开,她就抓过,接着擦。
尼姑们又连讲带笑了很久,看青田到底不为所动,自己也觉得没甚大意思,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她们走后,如她们来之前一样,大殿正中的泥金阿弥陀站像右手作与愿印,左手持莲台当胸,俯视着受苦受难的众生中的一个。伏跪在这巨像脚下的青田始终也不曾把目光向上投一投,只沉着身子和双眼重复着单调的擦洗动作,似乎是因为无力擦除人间不可见的污垢,便在努力地擦除着一些可见的。
擦完整间大殿已是二更天,除了她,所有人都睡下了。清山冷树,漏永宵深。她拽着已麻木到无感的身子一步一蹭地捱回到自个房中,结果一推门,就退后了半步。
恶臭合面扑出,由于黑,青田看不清什么,但却猜到了什么。她又开始了不自控的颤抖,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小灯,举着照出去:屋角一张窄瘦的禅床上,枕褥被盖全已被用作肥料的腐沤粪水淋了个透。即使在这样差劲的光照下,也看得见黑黄黑黄的一块又一块,干掉了,结成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