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接什么,只猛然翻了个身,背对她。香寿望向那扇又宽又冷的背脊,觉得是望见了一座大理石屏风,屏风后有着一整所阔大的园子,可她是被隔绝在外的。香寿把手触向齐奢的背,指尖还没触到就又自动缩回。她也翻了个身,于是脸上的两行珠泪就汇作了一道清清的亮痕。

背对背的齐奢是没有泪的,他有的,是笑。他明白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他甚至连那些把万贯财产葬送在脂粉地的败家子都不如,那些人被骗的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家业,而他被骗走的则是自个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来的血汗,他天价的嫖资,是攒了一辈子的一颗真心。而这甚至都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让他都恨不得把手指点在自己的鼻子前狂笑一通——他整天都盼望着那婊子下地狱,被火煎、被油熬,让她也试试他现在在地狱里所受到的分分寸寸的苦刑;但每一个恶毒的盼望和下一个间,总有一丝虚弱而清晰的声音,从他已碎成了齑粉的心脏的最底部升起:

她还好吗?

8.

青田不好,一点儿也不,简直是糟透了。她到扬州的时候是二月底,一柄剃刀直接就落在她头顶。花边的雾鬓风鬟,梦幻泡影地飘落一地;酒畔的云衣月扇,尽付与钟鼓经卷。受三百四十八具足戒,法名静慧。

梳月庵的庵主了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高尼姑,一见到青田就把手中的数珠急急掐动,口称“罪过、罪过”——这句青田听懂了。庵中二十来个尼姑全说的一口扬州本地话,她不会听也不会说,但青田也压根就不想听也不想说,除了每日的早晚课,她再不开口,别人问她什么,她就点头或摇头。其实并没人问她什么,大家只是走到她跟前扔下一堆衣服、一只柴筐,再不然,就指一指空掉的水缸。

烟花三月是扬州最美的季节,青田却从未如此丑陋过。短短半个月,她的脸已脱了形,星闪月明的一双眼变得黑洞洞的,活像是两个望不见底的大深坑,原本白里透红的两颊改换成青苍的颜色,手上养得葱管似的指甲短得秃进了肉里,几根手指全长出了深红色的、浅紫色的疮,有时会流出发腥的血水,指尖有许多黑色的碎斑,是扎入皮肤的木刺。

她在井台边望见水中自个的倒影,只把眼眨了眨,就别开脸一下下拽着井绳,吊起了满满一桶水。把水灌入脚下的另一只大桶中,再两手一起拎着,腰被坠得半弓,摇晃着横行到一只大青缸旁,长喘上几口,咬着牙使劲拿胳膊往起拔、拿身子往上顶,终于桶沿挨着了缸沿,“哗啦”一声。这样的一只大缸储十桶水,院子里堆了三口这样的大缸。青田用酸疼的手臂抓起倒空的水桶,重新走回井沿。灌完水,还有洗衣、刈草、劈柴、烧饭……桩桩件件在等着她。许多不会做的活计,挡不住人聪慧,三两次也就上了手,其他尼姑就把自己的那份也丢给她,寺主了空视而不见。青田懒得同她们费一句话,就默默地接过做了。这是她半生中从未经历过的苦役,但她却半分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青田知道自己不会倒下的,打小就这样,越是难熬的时节她就越能挺。照这样下去,即使是活活累成一具骷髅,那骷髅也可以不停地做下去吧!

想到这儿,她干枯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晚课后,她照例要去厨房帮忙。蹲在灶下烧火,却不见一丝火星,只有浓浓的黑烟冒出,呛得一屋子人掩面大咳。烧饭的两个姑子叽叽嘎嘎地说起什么。青田到现在能听懂的其实只有一些零碎词句,比如“这骨”是“这里”,“今噶”是“今天”,但这一番又快又密的扬州话她却懂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又在她们的对话中听到了自个的名字:“婊子”。那轻柔的尾音从她们下撇而带笑的嘴角里抛出,再三再四地重复着,是在说她蠢,说她笨,说她是个除了发骚勾引男人什么也不会的婊子。

一个名叫静果的尼姑走进来,年岁有近四十了,身子胖胖大大的,手长脚长,脸倒小,但有微微的浮肿。她把手在鼻前扇两扇,嚷了句什么,其他两名尼姑马上冲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阴阳作怪。那静果也没再回嘴,只凑来青田的身边用很别扭的官话悄悄对她讲:“她们惯来就是这样子,你不要在意。”青田瞟她一眼,没答话,只放下手里的吹火筒,凑着烟把柴抽出一截子,木头的颜色发阴。

静果叹口气,“有人故意作弄你,把柴火泡湿了。”

这时跟来一个管事的尼姑,瞭眼一望就把静果拨开,指着青田连喊起“搭浆”和“多晚哉”。青田觉得大概是骂她不认真做事,闹得众人吃不上饭,她知道今晚上又得饿肚子了,这不是头一遭。

耽搁了饭食,也就耽搁了饭后的唪经,在寺里是很严重的事。寺主了空仍旧罚青田空腹回房,替寺里缝制拜垫。青田回到自己的禅房,就着盏小油灯,把一幅幅滑溜溜的绸料捏在手间,一针针地缝过去。她原不擅针线,又是饥肠辘辘、头昏眼花,做起来愈发地慢。做到其余房间全熄了灯,床头还堆着几片零料。这时节,门被敲响了,低而急,接连几下。青田稍一犹豫,下床去开了门,从门外闪入了一条影子,是尼姑静果。昏暗的灯底下,从怀里摸出半个干馒头塞过来,“饿坏了吧?吃,快吃。”

青田望了望她,就低下头捧着馒头啃起来。静果坐去她的床沿上,捡过才被撂下的软绸接着针脚往下缝。也就十来针的功夫,青田已吃得连馍渣都不剩,腮帮子鼓得像含了两颗大杏子,一面艰难地吞咽着,一面拽回了静果手中的活计。静果扎开了两手,“我来帮你做吧。”

青田只管盘上床凑着灯,牵针引线,静果“唉”一声,默然地抬身出去,把门带上了。青田这才抬起头,朝着门发了一瞬的愣,又低首缝起来。也不知缝了几个更次,眼睛涩得张都张不开,终于结下了最后一针。她拿牙咬断了线头,连针都没顾得上放下,就头一歪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针扎进了手心里,就这么扎了一夜。血已经干了,将连在针尾的一小截棉线洇做了锈黄色。青田从皮肉中拔出针,踏鞋下了炕,在屋角的一只小缸边拿冷水泼了把脸,又在光头上擦两擦。外头的天还是半黑的,蓝幽幽地映出一尊挂满了水珠的头像。曾几何时,这头像每天都会带着花沾新露的娇艳张开眼,会有侍婢拿白玉的梳子替其细抿长发,梳齿上蘸满了以桂花、白芷、藿香、当归等花药淘腾出的精贵头油,从发根抿到发尾的每一寸,足足抿够五百下,才养得出一匹黑亮华美的金枕绿云。而在这一间破陋的斗室中,这同样的一尊头像已不再有头发,什么都不再有,仿佛从来没有过。

这是静慧的新一天了。

9.

这样的生活一天接着一天,从无间断。时序递嬗,进入了黄梅季。

南方不像北方的天气干燥晴朗,从四月初,雨就几乎没断过,房屋霉湿,路途泥泞,到外头走一趟简直是遭罪。梳月庵的姑子们全闭门不出,像那些上山捡柴禾、下河洗衣服之类的杂务就更一股脑都扔给了青田。青田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黄草蓑衣,根本不挡雨,日日湿身而归,进了庵门就被取笑是“落汤鸡”,一说到那个“鸡”字,尼姑们就笑得跟发了鸡瘟一样。总是只有那个静果满目的怜惜,悄悄送一碗热姜茶到青田的房里,“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在喝过第十碗姜茶后,青田那丧失了表情的脸第一次对静果露出了一丝感怀于心的笑容。此后,每次见到静果,她仍然不说话,但总会微笑一笑,点点头。静果也总是不顾其他尼姑的讥诮,时不时地帮衬青田一把,偶尔夜里头溜进她房间,就着一盏小油灯分担一些针线上的零活儿。昏黄的灯光下,青田偷眼向静果一转,这慈悲的人不就是她的油灯吗?稍远些,是什么也照不到的,但总能照亮眼前这一块地方。

也说不好是哪一天,起来一看雨竟然停了,云净日高,太阳劈头劈脸地晒着,倒比得上北京五月的响晴。庵主了空一见天气好,大早就派了几个人舂米,青田和静果都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