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氏笑一笑,嘴角的刻度精准似一台西洋钟的钟针,“同一个下人斤斤计较,我成什么了?再说,当年娘娘跟我们这些人请安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语出不善,或待以冷遇之时。姚妈妈这也是为主子昔日的委屈鸣不平,并没有什么可怪之处。不过我劝娘娘,既有了这个知觉,还是该对姚妈妈约束些。她是个一味鲁莽的人,不是我说,还有些心术不正的意思,这样的人爱你,怕到头来反成了害你。”

香寿也一笑,笑容却是只沙漏,淅淅沥沥地泄露着伤感,“这阖府嫔妾里只有姐姐素来以诚待人、以德服人,就是曾对我有些什么不周,那也是我咎由自取,从没有一分埋怨的。今天姐姐又不计前嫌拿这样的好话来教我,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我——,唉!我当年被王爷冷落,个中缘由相信姐姐也知道,都怪我自己听信了奶妈的混账主意。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虽身在钟鸣鼎食的王府里,我这样一个失宠之人过的却是衣食不继的困顿生活,要不是有这个奶妈在身边时时处处地护着我、替我出头,我早就不知被人踩踏到什么地步,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知道。现今好容易盼来了舒心日子,我哪里拉得下脸去管教她?就是我管教,她当面听了,背后照旧做她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细而又细地,詹氏朝香寿觑看了半晌,动容之情大增,“娘娘既然不跟我曲折迂回,我也就直来直去了。娘娘当初小小年纪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只当你是个天生心狠意狠的蛇蝎妇人,这些年到底看来,不过是人年轻,一时糊涂。你是清楚王爷那桩怪脾气的,素来不叫姬妾们留孕,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八年前你有身子的时候,眼下又为你破了例,可见王爷对娘娘你毕竟与别人不同。你第一个孩子没留住,这一个要好好地保重,自己也要端正做人,别再叫王爷失望。说来说去,娘娘你总归记着防着些姚妈妈就是,你虽生着颗七窍玲珑心,到底吃亏在耳根子太软,凡事自求多福吧。”

詹氏带着些唏嘘地落目于一副十二条山水炕屏,扯了扯臂上珍珠坠角的披帛,“对了,王爷近来到你这儿多,你就想法子哄哄他,他纵是面子上看着没什么,不过都是男人家硬撑着。要我说,那段氏也太任性了些,唐朝的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骄悍不驯,玄宗背着她偷幸梅妃,她恼了,也不过把宁王吹过的笛子拿来把玩。这段氏为了呷醋捻酸,竟至于公然把情人邀去如园寻欢作乐,这不摆明了当着全天下羞辱王爷吗?怎能不叫王爷伤透了心!搁在别的男人,早把这样的负心淫娃五马分尸了,终究是我们这位爷心痴意软。这还多亏娘娘你当机立断,当夜就把姓段的送往扬州出家,若不然再见了面缠上几句,还不知该怎么个收场。”

无缘无故地,香寿口吃了起来:“这、这、这件事,全、全都是奶妈做的,跟我没有、没有关系。”

詹氏没注意到对方的不自然,只大加感慨道:“那这回姚妈妈倒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刚赞完,姚奶妈尖利的嗓音就隔着门响起:“娘娘,才吃过饭别说那么多话,影响了克化。”

詹氏先笑了,香寿也对她笑一笑,苦笑。

7.

不经意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月边有点点的星,却光芒灰淡。

星月下的巷子里扯起了两道长长的围幕,沿着围幕插满了三角旗,直通摄政王府的大门。只听幕布内传出了马蹄历历、车声隆隆,门前的护卫便立时个个拔直了腰杆,站得精神而笔挺。不几时,高车大马、扈从如云之中,摄政王齐奢直入府门。戒严的围幕随即被撤除,青石板路孤清依旧。

齐奢先至和道堂,批过公折,想找两部闲书来看看,信步走来书架前翻两翻,却碰掉个什么摆设,在地下砸出了“嗵”一响。

齐奢随目一望,容色就变了,“小信子!”

侍立在外的小信子赶入,“王爷什么事儿?”

齐奢向后退了半步,“这东西怎么在这儿?”

小信子向地上看去,见一个小小摆件,是一条金蛇盘绕着一只白玉小鼠——他愣了愣才忆起此物的由来,登时也大为改颜,“王爷恕罪,也许是查封如园时哪个不懂事儿的奴才从天泉舍给带出来的,您别动气,奴才这就把这晦气玩意儿拿去扔了。”他跪下磕个头,就抓起那摆件退出房间。

接下来好一阵,齐奢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变成这样的胆小鬼:会害怕一件还没有手心大的玩器,或害怕某一些数字、某个日子,甚至会害怕偶然瞟见的一小碟甜食、模糊听到的三两字。风来雨往、刀头舔血的半生里,从没有什么可以像这些日常的零碎,精准而犀利地割裂他的心脏。夜里头灯花百结,他永远睡不着,睡着了一定有梦,梦醒了有时悲伤,有时更悲伤,无法原谅,久久不忘。

他踟蹰了一刻,等待红潮从眼眶退去,不余一丝留痕。

“小信子,传轿。”

便轿所至处,是王府南院的马舍。马夫早就习以为常,为王爷备下了桶和刷,便退至门外。这一小间里饲着齐奢至爱的三匹战马,其中两匹照夜白马一名“白蛟”,一名“云龙”,还有匹名为“忘川”的菊花青。马儿们一见了主人全欢快地摇晃起尾巴,齐奢把袖管高高地卷起,用刷子漂了漂水,挨个替它们从头到脚地洗刷。有一瞬,是想什么想出了神,刷子停留在忘川的背上,水顺着人的前臂“滴滴答答”地向下淌。忘川扭过头,拿鼻吻往齐奢的颈边擦蹭,他这才骤然间醒觉,抚了抚忘川的耳鬃,接着刷下去。水已流淌了一地,倾覆难收。

他独自在马棚度过了半个时辰,然后回到了妻子身旁。

自香寿怀孕,十天中有五天齐奢都会陪她过夜。是夜,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香寿照旧又迎来了这男人的躯壳。对的,躯壳。

香寿仍记得最初见宠于齐奢的时光,她那时候个子还是孩子身量,看他,简直像仰起了脖子看高天。她跟着他去马场,非缠着玩那把西洋进贡的精钢小火铳,怎么扳了哪儿一下,他的一匹爱马就滚地身亡。她吓得坐地哇哇大哭,他把她兜身抱进怀中,一个劲地笑,笑眼是又暖、又亮的黑太阳。但当下,这眼里头既没有暖也没有亮,只剩下黑,无边无际的黑,连笑也显得阴沉沉的。指节瘦长的手抚她一抚,若有似无,“听姚妈说你呕酸,好些吗?”

一套芽青色的亵衣亵裤下,香寿的身材看不出丝毫走样,仍旧是欣秀怡目。她忙把头点一点,又摇上一摇,“不算什么,奶妈也真是,这样的小事也拿来烦王爷。”一边说,一边把云丝棉被替二人直拉到腰下,斜眼觑向靠坐在床头的齐奢。

他又出现了短暂的放空,一瞬后就反应过来,冲她倦态十足地一笑,“嗯?你说什么?”不知道神魂在哪里。

但香寿却知道,这样的兰心蕙质,没什么她不知道的。略一思忖,她试探着说:“遣送段氏去扬州的人今儿回来了,说是——”

“我不想听。”齐奢立时压下了她的谈锋,把手伸向床头的一尊红釉狮子烛托,直接用手指捻熄了燃烧的火苗,“睡吧。”

夜静得很,铁马时不时地响几声,听来空灵而遥远。香寿直直地躺着,思绪又回到多年前。那时,她赖着他手臂、他胸口,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呼吸声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发沉,那就是入睡了,她总在听到第一声时拧一拧身体,他就醒过来。往复好几次,他明白了她的恶作剧,又气又笑地一翻身便把她压去了底下。之后整个的长夜,他呼噜打得仿似她身边眠了只大兽。可多年后的这些夜,他们各躺着各的,他再也不会叫她枕在他胸口,再也不发出一声沉鼾。事实上,香寿甚至听不到齐奢的呼吸。她不知在这样的暗、这样的静中醒了多久,忽听到他低哑的一声:“寿儿。”

“嗳,”她忙应,“王爷?”

她又等了好久,他却始终再没有一个字,最后的最后,单是喷了一鼻子气,“没事儿。”

也没什么特别的因由,香寿的心却疼得有刀子在磨。她叹了一声:“段氏已落发为尼,在扬州梳月庵依傍佛祖,潜心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