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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秀达照样不把自个当外人,一屁股就坐去到人家的床上,两肩往上一耸,“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往日吃多少还吃多少,往日睡几个时辰还睡几个时辰。”
周敦有些大出所料,亦悲亦喜地点点头,“哦,那就好,这么说倒不必太担心。”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一切照旧,人却一下子——”手张在腮帮子前,嘬着腮往下一拢,“瘦了一大圈。饶是如此,还不知保养身子,最近倒又开始往帘子胡同跑了。”
周敦再次愁容横生,“我听他们传得都走了形了,你跟我说说,这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孙秀达嗟咨不绝道:“嗐,王爷在新娶的王妃娘娘那儿歇了半宿,如园那位就不乐意了,跟王爷闹起来,闹得王爷急了眼,就说了几句激她的话。谁想这位主儿当真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第二天就派人把当年窑子里的旧相好正大光明地叫进园中,给王爷在床上逮了个正着!两个人精光赤条地正搂在一处干那事儿呢,再没有什么可辩的。”
周敦愣愣地张大嘴,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看不出,段娘娘是这样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人。”
“什么娘娘,”孙秀达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再抬举,婊子就是婊子。这一下祸害了多少人?你是没看见那天抄园子,除了幼烟几个从府里出来的,剩下那一帮小丫头子全被王妃的人弄得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夜间配的配卖的卖,如园也被贴了封,又锁闭起来了。唉,这份香差就算是当到头了,老哥我又做回王府的大管家了。哦对,还有那色胆包天的,好好的状元出身,又是户部张尚书的娇婿,少年得志,大好前途,这一下,得!”
“杀头?”
孙秀达摆摆手,“下‘蚕室’。”
一听这个词,周敦就打了个寒战。再忘不了的,那像养蚕一样密不通风的地窖,人在张怪兮兮的床上四肢被缚,一刀下去,留下条没了命根子的命——
“这么说,那乔运则大人竟成了跟我一样的废人?”
孙秀达把下巴一杵,“罢免官职,贬为最下等的火者,充入禁宫杂役。连带他老丈人张延书也受了牵累,连贬三级调往云南,张家小姐也连惊带痛,一病见了阎王爷。还有那怀雅堂的掌班妈妈,不迟不早,偏也赶这阵子出了事儿,被一个捐班出身的什么余大人给告了,说收了他二十万两银子托养女跟咱们王爷求官,事情没办成又不肯退钱,闹得满城风雨的。唉,总之说来说去,但凡跟这姓段的婊子沾上边就绝没好事儿,‘红颜祸水’,此话不虚。”
周敦抬起手挠了挠脸皮上的疤,“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还不得叫主子烦心死?”
“是啊!”孙秀达感叹一声,手却又往膝盖上一拍,“嗳,倒是有一椿好事儿来着。”
“好事儿?”
“王妃娘娘有喜了。”
周敦素知主子的怪癖,每逢行房必要嫔妃避孕的,故此禁不住惊愕万状,“什么?!”
“啧,就是下雪那晚上的事儿,当时乱哄哄的谁也没顾上,结果前两天太医给娘娘主子请平安脉,说是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那王爷的意思是——”
“留哇。”
周敦一下蹦起来能有两丈高,如一枚蹿天炮仗,“哈!这么说,我们要有位小王爷啦!”喜得来回兜了数圈,却又兜回到忧思重重之中,“这么大的事儿,偏我拘在这里出不去,连想跟主子道个喜都——”
“嗳,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待的地方。”孙秀达向四周抖臂指点,只见一间两卷,一应瓶几陈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墙上还挂有山水字轴,雅气十足。“这哪里是监狱?分明是‘精舍’啊。王爷没舍得让你小子在天牢受俩月的苦就给你挪到刑部火房,到时候等册后的事情一定,必然又有恩诏减罪。叫哥哥说,到不了六月,你就又能大摇大摆地去白云观纵恶行凶啦哈哈哈!”
“你——”周敦气结,却又手一摆,自己也憋不住笑起来。
而这些日子最笑不够的非王妃香寿的奶妈姚氏莫属,再没有这般的称心畅意!非但路柳墙花除了个干干净净,主子更以正妻之尊独怀正嗣,不是被太后召请入宫,就是在府中接待命妇,八方来拜四海来朝。姚奶妈的腰杆子也就一天挺得比一天直,只可以拿鼻孔看人,连每天府内的其他女主向香寿按例请安时,她所摆出的姿态也不是一个奴仆应有的样子,反而像是王爷的老岳母、王府的小太后。
暮春的金色朝晖中,姚奶妈提眉向眼前的两溜椅子一扫,盯住了空出的一把,“继妃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詹氏在五六名婢女的陪同下徐步而入,扁髻上一支并头钗,双珠浅浅晃动。在座的三妃与七王嫔纷起施福,詹氏笑着一一点头,施然落座。姚奶妈倒只把膝盖略一弓,就拿手自抿着两鬓,歪声丧气道:“例来的规矩,有份位的妃嫔清早都要来向王妃问安,服侍王妃尚食。继妃以前不也每日受大家的服侍吗?怎么轮到自己服侍别人,就回回到得这么晚?知道的说是早上爬不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意对我的王妃娘娘不敬呢。”
其他嫔妾都忍不住作色,詹氏却只沉傲一笑,“什么叫做‘你的’王妃娘娘?王妃乃朝廷册封,贵为王府中馈,我们一干人自当尽心侍奉,岂敢有半点儿不敬之意?”
“既然没有,为什么迟到?”
“卧房还门户紧闭,王妃娘娘并未梳洗停当,我虽是最后一个到,却并不是‘迟到’。”
姚奶妈不屑一顾地鼻头一耸,“身为继妃理当做出表率,就算没迟到,晚到也很不该。”
詹氏微有怒色,却也仍然风骨自在,“就因忝居继妃之位,按仪制正该最后一个到。譬如说,向王爷请安,王妃娘娘已经到了,我这个继妃却还不到,成何体统?而向王妃请安,我若次次头一个到,又让这些份位低于我的妹妹们如何行事做人?”
“那就大家一起来早些,也没有什么。”
詹氏将右手小指的素银甲套往几上轻敲一声,“这话可就是不替王妃娘娘着想了,我们倒是不怕早,卯初就可以来这里坐着,只是王妃娘娘辰初才起,被这么多人守在外头,不说扰了清梦,怕也难以睡得踏实呢。”
“都说继妃娘娘温良恭俭让,谁知说起话来倒一句是一句。”
“有理当然有话,理竭自然词穷。词穷也是好事,省得都是调三窝四、教唆主子之言。”
姚奶妈立即气急败坏,“你——”
“奶妈!”里间传来了香寿的叫声,慵中带娇,“你又在外头嚷嚷什么?还不快请妹妹们进来?”
那头使女晚晚已打起了门帘,恭请各位嫔妃入内。
香寿早就脂粉端正地款坐着,头挽朝云近香髻,戴挑心一件、分心一件、俏簪三支,勒一条芙蓉晶抹额,并簪两朵粉白杏花,脚下一双滚珠鞋在鱼冻布八幅裙下若隐若现。她业已习惯了繁文缛节,只在詹氏行礼时欠了欠身,便示意姚奶妈摆饭。很快,两只活腿的包金小桌即从门外送了来,与当初詹氏进饭时一般,每味菜肴均是先由丫鬟们捧出,再由几位王嫔手手相传至婉、容两位世妃,最后经侧妃顺妃传给继妃詹氏,詹氏亲手放来香寿的面前。不用说几十样粥膳、小菜、点心、果品……光传菜的功夫已颇为可观。
此际,姚奶妈才趾高气扬地放声吆喝:“请王妃娘娘用饭!”
诸妾退开,侍立两旁。香寿失宠的年头里,经常遭受这些人的欺侮慢待,姚奶妈怀恨在心已久,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巴不得香寿吃得越慢越好,叫她们全站个腿软筋酥才过瘾。但香寿却总不忍心,一顿早饭常草草几口作罢。姚奶妈就故意絮絮聒聒,不是“怀着小世子呢,不多吃点儿怎么行”,就是“一个人吃两个的,不够,再吃,再吃”,半真心半假意地足足拖了有两刻钟。香寿漱过口后,边拿丝帕拭着唇角边道歉:“辛苦诸位妹妹们天天伺候我尚食,生受了。”再寒暄几句就叫各人退下,却对詹氏出言挽留道:“姐姐别走,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奶妈你出去。”
姚奶妈百不情愿,嘟嘟咕咕地出了屋。这厢香寿请詹氏落座,亲自奉了一盏茶,语调恭软:“祖宗家法,眼下我是正妃,就要姐姐改称我做娘娘,可我心里对姐姐却从不敢有半分逾礼的念头。我知道奶妈那个人丝毫不懂礼数,拿着鸡毛当令箭,少不得冲撞了各位,烦姐姐只看着我,别同她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