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宫人必也早就知道,不过谁也不去当这个耳报神,省得自讨没趣。我却只想着,跛子三素来风流,艳闻不断,说得早了,只怕西边并不放在心上。而今眼瞅着他和这姓段的倌人搅合了一年多,木已成舟,我今天便在慈宁宫半遮半掩地提了一句,说听宫人们议论,摄政王迷上了一位京中名妓,居然不顾颜面收在身边,专宠不二。西边听后立时不大坐得住了,这会子怕正大事查问呢。哼,这一年她仗着她那姘头的势,对我这个东宫太后是越来越不恭顺,且看她得知这消息后,是否还会接着和跛子三沆瀣一气!三哥,请用。”

王正廷接过王氏奉上的一盏青碧茶水,比茶香更袭人地难得一笑,“有劳太后。”

全不同于慈庆宫的阳春白雪,慈宁宫此际正一地鸡毛。

太监赵胜胆怯地迈上两步,“太后,皇叔父摄政王寿妃到。”

圣母皇太后喜荷高坐殿上,杀气腾腾,“传!”

转眼间,就见赵胜的徒弟全福紧迈着碎步,自外头领入了一名都丽少妇。少妇循规蹈矩,三跪九叩,“奴婢香寿跪请皇太后圣安——”

“行了行了!”一支刘海戏蟾寿字分心垂下海珠一枚,将喜荷两眉间一股青黑的戾气映得格外分明,“我要问什么,想必全福已经同你交待过了,少支支吾吾蚊子哼儿似的,痛快些都说出来。”

眼见如此雷霆之怒,香寿不免着慌,眼中含住了两抔泪,跪在那里抽噎起来,“跟太后回话,这件事,继妃娘娘一概不许府中内眷妄加评论,所以详细的内情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大概听说差不多两年前,王爷就相中了一位小班倌人,常常出入槐花胡同,后来索性替这位倌人除去了贱籍,接到了别业如园里。王爷有个宠婢叫萃意的,王府里一向很得脸,可在如园只因虐打了那倌人的一只爱猫,竟把命都送了。自从出了这件事,府中的姬妾都掂出了分量,谁也不敢去招惹如园那一位,竟由着她魅惑王爷。如今除了初一、十五或年节下,王爷再不回府里的,就是偶尔回来,也不过在继妃的风月双清阁略坐一坐。奴婢早已是多年无宠了,但顺妃、容妃都是素日里很得宠的,如今她们那儿王爷也是绝迹不至,只对如园那个心无旁骛,就连征讨瓦剌也形影不离地带在军中。这才回京不几日,上至王公重臣,下至部曹掾吏,为了讨王爷的欢心,脸面也不要了,居然让自家的诰命夫人上门同那青楼女子攀附交情,还称她为‘娘娘’!现今稍微懂些官场门道的也知道,要找王爷去王府是找不到的,得去那金屋藏娇的‘如园’。”

“呵呵,你们听听,一说就是一篓子,怎么我不问,你还一个字不说呢。打量着我在这宫苑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你就瞒得好呀!你们一个个都瞒得好呀!”喜荷往凤椅的扶手上一拍,手上的环珠玲珑镯儿余音四震。守立两侧的太监宫女被呵得齐齐跪倒,触地叩首不止。

香寿抽出了一块双凤牡丹的丝手帕,将泪轻拭,“请太后珍重凤体,切勿动怒。奴婢这些年在王府里短衣少食、饱受欺凌,自从龙袍一案有幸博得太后的垂怜,不仅常得太后的赏赐,还数次蒙太后亲召入宫,方才叫府内众人对奴婢另眼相看,恢复了世妃应有的尊荣。太后实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太后有何吩咐,奴婢无不尽心尽力,以求报得万一。太后要奴婢多留意王爷的日常行动,也是出于对社稷重臣的一片关怀,奴婢因不是王爷跟前的人,所知十分有限,多是在府里的道听途说,可不论是国政大事,还是起居小事,只要奴婢有所耳闻,在太后跟前从来不敢有一字的隐瞒,只是如园这件事情委实太过荒谬。奴婢自个就出身不高,当年受封世妃已是饱受非议,可好歹奴婢也是清白之躯,今日王爷这样抬举一个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之人,士林中有好些背地里看不过的,沸沸扬扬说了不少抨击之言,虽不涉政治,王爷也就不大理会,可这些话四处传扬到底不光彩。奴婢只盼着哪天王爷消了这一时之兴,也就不黑不白地过去了,犯不着提起来惹太后烦心,玉茗姑姑他们定也是一般心思,总是为太后着想的。可谁知眼见这事情居然愈闹愈大,想瞒也是瞒不住了。还请太后恕罪。”

喜荷气塞胸臆,难怪这么久以来齐奢对自个不冷不热,原来是在外头另结新欢,全世界都知道了,她是最后一个得知爱人的背叛的!喜荷自知她从不是齐奢的爱人,而她之所以能够接受,无非也只因为他并没有任何的爱人。可现在,他有了。既然这世上只有两个字眼可以解释一切不可解释的荒唐行径:一是“爱”,一是“恨”。喜荷将眼闭住一刻,又打开,瞳眸中有一层浅浅的红色。

“那位倌人名叫什么?”

香寿怯然举目,向上偷望一望,“随她的假母姓段,花名青田。”

喜荷喃喃地重复:“青田——”

“嗳,这边儿!”

如园的近香堂中,仿如娇鸟弄晴,响起了一声清丽的喉音。齐奢循声拐进暖阁,一掀帘,先瞧见一人自炕边的矮杌滚下地。

“奴才周敦给王爷磕头!”

齐奢一下子露出笑脸,“什么时候到的?”

“傍晚刚到,”周敦身穿一套过肩云蟒,伏地连拜几拜,“换过了衣裳就赶紧进园来给王爷和娘娘请安了。”

炕上的青田笑望二人,飞云髻垂下一排清光濯濯的粉珍珠,银护甲上镶有着一色粉珠,甜嫩一似其双颊之色。她的人也丰满了许多,不复军中的羸弱之态,提身下了炕,自婢女手内的剔彩漆盘上捧茶递予齐奢,“当初让周公公留在后方养伤果然是有道理的,要不旅程劳顿,哪里就能像今天一样恢复得这么好了?”

齐奢把手对着茶盅一摆,托起了匍匐在地的太监,“都好利索了?”

“托爷的福,好得都能再死一回了。”周敦起身仰首,两眼向前深望。只见主子轩昂不改,上唇则有新蓄起的一副黝黑短髭,更显气宇深沉。

这一头,齐奢也向周敦上下端量:原本女儿家般的白面皮上留下了点点的黑色坑洼,两边的腮帮子各一大块楔形皱疤,记录下一支箭曾撞掉了槽牙射穿过面庞的痕迹,唯一如故的是笑嗤嗤的一对眼。齐奢就把目光停留进这对眼中,也是一笑,不复有半句嘉慰之辞,单把手在周敦的肩后一拍,“既然都好了,晚上就回来给我当值。”

“瞧,可不是我那话?”青田扬声一笑,“才我还跟周公公说呢,只怕他一天懒也偷不得,这些日子没他在身边,王爷可天天念叨着不自在。”

周敦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之人,听罢此言,就有什么酸了一下咽喉要道。鬼门关一遭,使他失去了颇引以为傲的俊俏脸蛋,却破例得到了军功的优厚封赏,边塞卧病期间,朝廷也三番四次地遣使慰问。这以宦官身份想都不敢想的荣耀,是由于他救主有功,就像一条好狗得到大把的肉骨头。其实周敦最大的愿望也仅只是做一条好狗而已,那意思就是:有主人给的骨头固然好,但他的所作所为半分也不是为了骨头,而是为了一颗狗特有、大部分人类并无的忠心。同样,也没有什么会比得知主人并不嫌弃赖皮或脱毛而一样地需要着自己,更令一条狗开心的了。有摇尾巴似的亮痕在周敦的眼睛里飞跃,振袖一抖复又拜倒,“奴才谢主子恩典!”

主仆重会,少不得有一番秉烛长谈,一晃就过了戌末。齐奢顾念周敦痊愈不久,催促其退下歇息。这厢自有幼烟几人移灯下帘,服侍着他和青田卧下。青田仍是把在御团在胸前,另一手勾在齐奢的腰间,贴肤软语:“今儿园子可热闹,来了好几拨人呢。”

齐奢把手掌在她肩臂上擦一擦,半阖着双眼,“嗯”一声。

“我才吃了午饭,蝶仙和对霞两个小蹄子就来了,兴高采烈的,说借我的光,她们二人老大年纪竟成了槐花胡同的头牌,牌酒比雨花楼的鲍六小娘还强些。客人里不管是家资巨万的,还是年少封侯的,倒要反过来奉承她们,好让她们在‘段娘娘’跟前说上几句好话。”

一声淡淡的嗤笑自齐奢的鼻间温温地喷在她顶心,青田也是连笑带说:“还有更离谱的,她们走了之后,仓场侍郎夏大人和吏部考功司主事吴大人二位的夫人又相伴前来,她们倒没什么,说了一会子客气话,反是吴夫人带来的一个人真真是稀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