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想不到的,居然是裘奶奶。”

“裘奶奶?”

“前左都御史裘谨器的夫人。”

“哦?我记着裘谨器是死刑重犯,他的家人一律该当变卖为奴才是。”

“正是如此。去年我还是听蝶仙她们说在菜市街见着发卖裘奶奶,原来就是卖到了这位吴夫人家里,现在给吴家的小姐当贴身老妈子呢。吴夫人说裘奶奶千求万恳的,只叫她带着来见上我一面。”

“怕是为了勾决之事?”

“一猜就准。”青田脱口笑叹,“去年给裘谨器定下的本是斩立决,但他神通广大,上下打点,秋审时就不在勾决的名单内,改为斩监候,多活了一轮儿。现他系狱一年多,眼看着冬至将到,又该勾决人犯,却至今还没有加恩减刑的特赦,怕这一回是逃不过了。裘奶奶想保住他一条命,到处找门路,可现如今朝中说得上话的大员原就没几个东党党人,又个个自谨言行的,谁也不愿意管这档子闲事儿。最后裘奶奶病急乱投医,竟撞到我这里求情,备了一份厚礼,还叫裘谨器自个写了个手本给我。”

齐奢愈发闷声而笑,“那也没什么新鲜,不是好些个官儿厚颜阿谀,都给你递过手本请安?”

青田哼一声:“倒是裘大人这一本与众不同,上头端楷写着‘沐恩罪臣裘谨器’,我从前没做过他的堂官,今日也不是他的狱典,他又不受我的统属,凭空写起这‘沐恩’二字还为了什么?他沐过我什么恩?我一看,心里已老大不受用,偏裘奶奶还跪在那里唠唠噪噪地说:‘看在我们老爷做过娘娘多年生意的份儿上。’连那吴夫人都吓得来堵她的嘴,我忍了又忍,才没当场和她们翻脸。”

听到此节,齐奢已笑出声,“嘿,段娘娘有修养!那你最后如何回复她们?”

“我同她们说,我不过是伺候王爷的一个婢子,这些朝政大事我不懂,王爷也从不许我插嘴,我倒是想帮,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发她们去了。”

“那些个官宦内眷上门来巴结你的,你高兴就多说几句,不高兴就别理,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怎么不是这话?前几日和大家一道来了位左夫人,就是大理寺少卿左大人的太太,倒年轻得很,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是续弦。我瞧她头一回上门,就和她多聊了几句,谁知她言辞傲慢,颇让我觉得不是味道。后来我背地里问了人,原来这左夫人是建国公冯家的女儿,她嫡亲的祖父就是我从前的客人冯公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难怪人家一脸清高,笑里都透着古怪。我原又没求着她来巴结我,是大理寺卿出缺,她自己丈夫的资望不如另一位少卿,想要越次继任,叫她到我这儿来跑门路。她自觉堕了身份,不来就是,何必好像违心前来是给我做花头、赏我多大面子似的?其实我一开始就一清二楚,这些个贵族、高官的太太小姐,待我热情如火也好,皮里阳秋也好,谁又真把我当个人,打心里瞧得起我?我待她们客气些,她们翻过脸就说吃把势饭出身的果然会应酬,还不知对男人怎么殷勤呢。我待她们冷淡些,她们又说我不过是龙尾巴上的虾子,瞎威风什么?自有倒霉的那一天。这些人全不过是为了笼络你,才不得已拉下架子来敷衍我,等哪天你一甩手不要我了,她们才懒得瞅我一眼呢。”

“瞧你说的,我怎么就‘一甩手不要你了’?”

青田笑两声,“我就那么一说。”

齐奢用双臂把她和猫儿一同圈住,拿唇上的小胡子在她眉心一蹭,“连冯公爷的孙女都被你数落了一通,那这裘谨器的情儿,你到底是替他讨啊还是不讨?”

“我不才讲了?这些朝政之事我不管,也轮不着我管,你爱杀就杀、爱赦就赦。从前那些男人不过都把我当婊子,既把我当婊子,就该知道‘婊子无情’。”

“你要这样说,我就不手软了。当年那姓裘的居然敢对你动手,我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青田瞿然撑身而起,失叫道:“他打我你怎么知道?”

齐奢扬一扬下颌,“我什么不知道?”

“依你说,”青田把嘴一撇,“你该头一个就替我宰了状元郎,前一阵倒晋他为户部六品主事。”

在御被两人吵得扭动起来,连声哼哼着。齐奢把手伸下去抚它两抚,小声发笑,“你别说,你这状元郎还真不是个‘傻小子’,乃是不可多得之才。此次财政改革,我升任他岳丈张延书为户部尚书出面挑大梁,而户部自二把手郑芝往下几乎皆为东党残余,整改之事本该举步维艰,谁想张延书竟能逆水行舟,照我看来,许多剑走偏锋的主意恐怕全是张大人的这位娇婿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高明得很呢。”

青田更是语含揶揄,“你这么赏识状元郎,赶明儿封他当宰相好了。”

“我不早和你讲过,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待大政安定,自有鸟尽弓藏的一日。再说,我倒还真感激他,若非他当初如此狠绝负弃于你,就是我凭借威势把你强占了来,你又岂肯一心待我?你这样的气性,只怕多半是‘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民,不乐宋王。’”

青田嬉笑一番,“爷太高看我了,现放着爷这样有钱有势的,谁还跟那个穷酸鬼?我和他在一起时,天天要装孙子讨好别人,现下和爷在一起,人人都要装孙子讨好我。我这才知道,人世间最痛快的四个字莫过于‘小、人、得、志’!”

齐奢哈哈大笑,伸手在青田的额前一拍,“小人!我早知道我比他强百倍,不是因为我有钱有势,因为我待你的心,谁也比不上。”

青田笑笑地合起眼,拢紧了怀内的在御,又朝齐奢的怀内深深地钻进去。梦甜香安然地烧着,快烧尽时,她醒了,伸手把齐奢推一推,又摇一摇,“三哥、三哥,醒醒,快醒醒,三哥!——又做噩梦了?梦见什么?”

齐奢只含含糊糊地“唔”一声,满身汗地贴过来,拥住她。

青田抚擦着他的肩膊,叹一声:“我怎么觉着你近来梦魇的次数比以往更频了些?定是想太多,压着心累得慌。财政改革又不是朝夕之事,就是神仙也不能一时间全参悟得通透,你天天净琢磨这个怎么能睡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别总费脑筋了,养足了精神再厘清思路也不迟。”

齐奢在她耳边呻吟了一声:“我也想好好睡啊,头疼了一整天,累得要命,可千头万绪的总自己往脑子里钻,停也停不下。”

一小段的延迟后,取代青田的声音回应他的,是她柔嫩的滑腻的手,一寸寸卷向他要害之处,而后是她香软的长发,而后,是她的舌尖。

晚秋的夜就这么从青田的舌尖上流走,清晨降临了。天头并不见半牙红日,但窗纸上已晕开一层虚青色的薄光。

芙蓉帐底,齐奢打开眼,垂望枕在自己心口的女人。自他们二人间第一次鱼水之戏,一切都遵循着自然而然的方式,青田从不曾对他施展过任何淫狎的技巧。而她的自卑与防备——仿佛一个衣不遮体的赤贫少女紧捂着自己的最后一点遮羞布——齐奢感同在心,从不在床帏之内叫她难堪。直到昨夜。毫无准备地,青田亮出了令人惊诧的一面,令他首次觉得自己可以是一叶不系的扁舟,被狂放的欲海颠过来倒过去,直至被翻覆、被沉没进最深的深海底。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一次欢爱,和最酣沉的一次睡眠。

齐奢勾下头,将一个吻留在了熟睡的青田的额发间。这也是爱情中尤其叫他喜欢的一部分:毫无保留地展示脆弱,且确信不会被伤害。

她越来越信任他了,他这样想着,就笑了。

6.

光阴迅速,早又是朔风乍紧、秋去冬来。

齐奢忙于整顿财政,日日早出晚归,常在如园的签押房内与近僚们商谈至三更夜半。青田每每必熬夜等着他,有时实在太晚,便把侍婢们都打发着睡了,回头亲自服侍着齐奢更衣盥漱。

这一晚他进门又到了午夜,还一头扎进天泉舍批阅公文,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肯归寝。却看一床厚厚软软的金线鸳鸯被上一团白雪,在御正卧被面中央,睡得呼呼的。青田回头向齐奢“嘘”一声,蹑手蹑脚地爬进里床,从边上把被子揭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滑进去。齐奢也“嘘”一声,抓住了自个这边的被头轻掀开一寸,停一停,却陡然手臂一挥,“走!”将整张大被向后抖过去,直折得被上的在御连打了几个滚撞在床尾,“龇哇”一下高跳着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