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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蒙军内乱,王军四面包抄一网打尽。瓦剌的帖木儿战火中命归黄泉,鞑靼的布日固德则率领数十部将破围,一路向北奔逃,无奈临时抓来的马脚力有限,敌不过在后追赶的王军精锐每人三马随程倒换,到底在天亮时短兵相接,继而一败涂地。
五花大绑的布日固德被送到了敌方主帅齐奢的面前,押解官命其行礼,见其不从,抬脚就往鞑靼大汗的后膝弯踹去,“跪下!”
布日固德只微微一晃,仍带着一头一身的鲜血尘灰,昂然天外地矗立着。
齐奢手一抬,解官躬身后退了两步。齐奢则一步步走近,站在大约几尺开外的地方凝视着布日固德。当他们年少时,曾满怀恶意地用赛马、箭术、摔跤等各种游戏来进行竞争;甚至齐奢不得不羞惭地承认,连同他第一次纯洁的谈情说爱都含有着大量不纯洁的竞争成分在内。而这对已成年的儿时恶友,最终在今日,拿他们已各自成长为一个国家那么强壮的臂膀来摔打搏力、一决雌雄。齐奢清楚大王子布日固德从来就瞧不起自己,即便他正以赢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哪怕他再以赢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一百遍,也无法让他更瞧得起自己一分。而这是另一场,他永远打不赢的战争了。
布日固德仅仅扫了齐奢一眼,就无语地调开脸,他眸子里所泛出的冷清如一面放置在极高处、仅用于反照日月星辰的天镜。
齐奢又抬了一下手,布日固德就被带走了。自始至终,他们谁都没跟谁说一句话。
喋喋不休的是大将宋立军,挠头苦思,一意相询:“王爷,末将如今明白,不给赵老多喝水就是为了令他口渴难耐,脱身后定会先绕道去河边饮水,好让他撞见咱们排好的戏。但万一这赵老多当真听不懂蒙语,岂不前功尽弃?”
齐奢可有可无一笑,“一个哑巴能做奸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就不哑,之所以需要装聋作哑,是因为他也根本就不是汉俘从军,而是潜入俘虏中的鞑靼人,说汉语有口音,会被人识破,为了掩饰身份才有口不言罢了。”
宋立军茅塞顿开,连连摇首道:“心机如此深沉,可怕,可怕。”说的明明是赵老多,却在谁都没发觉的弦外之音里,影射了那在深不可测的一念间,便叫敌人自相残杀的年轻统帅。
栖鸦争树,宿鸟归林。
由摄政王亲率的前锋队伍返回营地时,薄暮已至。略听了听投降人数和所缴获战利品的情况后,一夜未眠的齐奢就转往自己的大帐中去。刚一入闲人免进的内围,身边的侍卫何无为便将手朝刀柄上一抄,“谁?出来!”
自对面的草丛后站起了一个人,竟然是抱猫丫头莺枝。瘦仃仃的孩子身骨,腮帮子被顶得高高鼓起,啃了一半的窝头还捏在两手里,不知是呛的还是吓的,满目泪花。
齐奢定睛一望,哑然失笑,“这是怎么了,躲到这儿来吃独食?”
谁知莺枝居然把小嘴蠕动了两下,喷着渣地哭起来,“求求王爷了,千万别告诉娘娘!”
齐奢收起了笑脸,攒起了眉头。
问上几句话的功夫,金色的艳阳已升起在正中天,阳光下一蓬一蓬的野草招摇着,满目新绿翠色。齐奢摒退了莺枝,拂掉沾在衣裾上的几根草叶,踏入帐中。
床上的青田笑意秾丽,欠身为礼,“恭贺王爷大获全胜。”
齐奢上前摁住她,手握手地在床边坐下,“你今儿好些?胃病又犯了吗?”
“好多了,别担心,胃病也没有犯,就是有些懒怠动弹罢了。”
齐奢凝目于青田浮肿苍白的脸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天只喝两口稀粥,能不懒怠动弹吗?——莺枝告诉我的。自粮荒的那日起,你就使法子叫佐官假传我的命令,让厨房一天只给你们送两碗清粥、一只馒头,你自己就喝几口粥,剩下的给幼烟她们。莺枝饿得捱不住,顺手牵羊躲起来偷吃,被我撞见了。”他见青田被揭穿后面露窘困,不禁又一叹,“可犯傻了不是?你们女人家能省下来几口东西?白苦着自己。”
青田语塞了片刻,低下脸直揪被角,“我和幼烟、照花、莺枝四个人省出来的,怎么也够一个兵士吃的了。他们都是要上战场拼命的,我们成日价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吃了也白费。再则,你疼我,自己只一天一顿,却私下仍叫人供着我一日三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行伍之人都是些直性子,谁合他们的心就以命相酬,不合的恨不得宰了还不解气,他们的嘴巴能有什么避讳?一骂起人来贬得连畜生都不如。万一有人嚼舌根,说摄政王看重女色甚于万千将士,这名声一传开来,岂不叫大家心冷,哪里还肯与你同心同德呢?”
这一片调护的苦心令齐奢颇有些不胜感慨,他攥住青田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你就这么干饿上七八天?”
青田顽劣一笑,“我打小就饿惯了,算不得什么。你也别拉着一张臭脸了,既然是我自个死乞白赖非要跟爷来的,少吃几口饭,也不敢跟爷抱怨。”
齐奢笑了,带着种阑珊的倦意向前拢住了青田,只觉平安而喜乐。青田也一样,平安,是因为这一切终于结束,再不必把心放在每一时每一刻里熬煎,等他血淋淋地归来;喜乐,是因为能有个机会把胃放在每一时每一刻里熬煎,让世上最难以忍受的饥饿来替自己证明,即使毫无用处如她,也可为他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做些什么——凭借爱的气力。
有气无力地,青田将下颌搁在了齐奢的肩头,指尖往他胁下戳戳,“嗳,缴了蒙古人那么多马匹牲畜,给姑奶奶杀头肥牛吃吃看。”
齐奢笑着后撤了一分,抹去她鼻洼处一层微凉的虚汗,“空了多少天食了,一下子哪禁得起大油大腻的?还是先叫厨房给你熬碗清粥吧。”
青田睁圆了两眼瞪视他,接着眼一闭,痛不欲生。
过了中秋,除留下一批进行战后谈判的官员外,摄政王大军沿进军原路回师。为了方便处理一路不断的牒报,齐奢弃马登车,不多久就批复了关于瓦剌和鞑靼称臣纳贡的同时,开放大同、广宁、开原等几处马市与其交换茶叶、布帛、铁器等物资的条款。一战威震四海,一和恩泽被民。
这日已快到晚间,又有快马来递件,却是一件封固严密的私信。
寿字烛托被行车震得曳曳而抖,就着晕光,齐奢抽出信纸从头粗看一遍,复又细看了一遍,道:“我谙达已继承了汗位,也接到了我派人押送给他的大王子。”
青田怀抱在御依傍一旁,对着满是蝌蚪文的信,满脸上都是掩不住好奇之色,“二王子怎么处置他大哥?”
“幽禁终身。”不知何故,齐奢顿了好一会子才答。他把封套和信纸一起都撩在烛火上,烧掉了。
青田的嘴里是一大块空荡荡的词穷,她伸出手,慢慢抚摸着齐奢的手臂。他摁住她上下游移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一拍。
车外陡然大亮,跟着就响起了两声闷雷。随夜而至的暴雨中,没人可以不对那无形的翻云覆雨之手心存敬畏,其中亦包括那些有着双翻云覆雨之手的人们。
5.
大军进京在重阳后,正当露冷罗衣、风吹冰簦之际,有些人的心境就难免萧杀如深秋。
“跛子三这才到两天,便已按捺不住要动手了。”慈庆宫的深殿内,母后皇太后王氏身着一袭正红色的绯罗吉服,手捧一团白玉色的盘龙茶饼,一腔愤恨,满目愁怨,“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的夹袋人物张延书从礼部调任户部,看来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出。明里说是改革税法,还不就是查旧账?找借口再把相关之人杀的杀、贬的贬,剔除我们王家的剩余势力。偏生爹爹又久病不愈,唉……”
“小妹不必忧心。”座下之人正是王氏的兄长王正廷,不急不慌地拨云见月,“眼下户部的堂官虽是张延书,可左侍郎郑芝还在,只要他不配合,摄政王的改革就有令难行。”
“提起这郑芝,他是爹爹的门人不假,可毕竟年纪尚轻,这风雨飘摇的时节,靠得住吗?”
“我昨晚才与他把酒深谈,他以身家性命向三哥作保,一定与摄政王周旋到底。”
“那就好。如今风声日紧,三哥要进宫一趟千难万难,下次再见就不知何时了,朝堂之事就全靠三哥多费心。”点汤、滤乳、续水、温杯……丝丝入扣地行毕茶道,王氏才安闲地举起一只玉盏,“至于内帏,只管交给小妹。”
王正廷的目光一颤,满是称许的意味,“怎么,妹妹终于给西边透口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