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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面对正在惨败中苦苦挣扎的蒙古部族,有一个蒙古人居然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该人便是联军的东路军统领布日固德。他早就料到了今日必定大败,只准备来好好欣赏齐奢的表演与帖木儿的现眼,以此了解前者在这几年内运兵的进步,并从后者手里夺过大军的主导权。等他自觉终于看够了山下胜败敌我间每一精妙的分寸,便招招手,带领着部下从所据的山头一道撤退。
然而在一气跑出了几里地之后,蒙古大军便重整旗鼓,对王军发起了决地反攻。双方又陷入了新一轮激战,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到得后来,齐奢见己方已初露疲态,而对方则有些破釜沉舟的疯狂,便不再恋战,鸣金收兵。
应其所言,万里的茵茵绿草早已被血、脑浆、残肢……涂成了最为吉庆的红色。
军中尽管条件简陋,但首战告捷,又正逢统帅摄政王三十岁整寿,收兵后不免有一番大事庆祝。
内帐中,青田和几位使女也吃过寿宴,正守着炕床上下各一张食案把盏说笑,就见周敦扶着齐奢踅进来,她们忙都放下了盅箸来迎。齐奢摆手令一干闲人退去,独扯住了青田一个,被她引着在床边坐下,还只管不放手地笑瞧着。末了,酒酣意浓地开怀吐言:“高兴,爷今儿个真高兴,外头有那么一帮子男人,里头有你这么个女人。”因闻得抽冷子一声猫叫,只好调脸跟在御相对,无奈增添道:“还有你这只猫。”随即就腾出一只手,往案上连拍两下,“三十!而立!”
青田瞧他忘形,不禁又是爱怜又是好笑,掏出一方缠花帕子为之印汗,“吃酒吃得舌头都硬了,就不怕瓦剌人再来次夜袭?”
齐奢嘿嘿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带来的人里头有一拨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就负责轮班倒。打今儿晚上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歇的,从早到晚在蒙古人的营盘外喧哗吵闹,保险叫他们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上,只能等着爷每天睡得饱饱地去偷袭他们。”
“怎么个喧哗吵闹法?”
“敲锣打鼓、放炮仗、做木工……干什么都行,今儿给爷祝寿,还有扯脖子唱戏的。”
青田拍手绝倒,手却被对面攥住了——“爷的大喜日子,你也给唱一个,好久没听你亮嗓子了。”她也不推辞,当即旋身俏立道:“想听哪一段?”
齐奢斜靠向床里,顺手把在御抄入怀内,眼光乌亮地笑望而来,“随你。”
青田略一思忖,便清音袅袅而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起,寿同王母年高。寿香睛,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纤纤玉指端起了案上的青玉莲瓣酒壶,滟滟地往杯中斟入。曲毕,人也就滟滟地立在齐奢面前,齐眉敬奉。
齐奢反倒将酒盏一手拨开,“这一支不好。”
“我说让你拣,你又说随我。”
“这一支随了你了,你再给爷来一支——,来一支《回营》。”
青田早笑得绛红生晕,一手掂着那小杯,娇媚如一把翻涌着春情的艳词,“云鬟高髻,绣鸳鸯蹁跹舞衣。遇春风笑搂花间,值秋宵醉眠帏底。偎红倚翠,看世上谁人百岁。今夜同欢会,梦魂飞,巫山一对暮云归。”
“这就对了!”齐奢拊掌大赞,可仍不接青田手内的杯,只抚着腿上的在御,眸内的笑意稠重欲滴,“不过爷倒不要吃这玉杯,要吃个皮杯。”
青田吃吃而笑,真就仰首一送把一杯酒都吞在了嘴里,俯身来哺齐奢。齐奢搅着她的舌尖一点点咽下,但尽美人口中酒,明日提刀斩敌头。
他薄醉浓欢地笑着,手将嘴角一拭,“还有你给爷备的寿礼呢?这两天总见你神神秘秘地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甭藏着掖着的了,献上来吧。”
青田应景地穿着一身喜庆福来的花样,拥拥攘攘的喜字、磬、蝙蝠、梅花却清淡地铺开在一袭浅青和雾紫双叠的宫纱底子上,于是人也在喜气中带了些捉摸不透的疏离。她神情微微一变,放开了手里的空杯,回身自炕边拖出了一只小箱笼。一打开,里头杂七杂八不知多少东西。齐奢将猫儿放开在一旁,一样样拣出来瞧:有枚如意香囊,一条卍字不到头的汗巾,一柄绘着水仙与天竺的“诸仙祝寿”牙骨扇,一副松龄鹤寿的卷轴,一副以楷、隶、篆、行、草、火文、龙文、飞白书、古斗金文等聚描细写的百寿图……样样精巧绝伦。看不到一半,齐奢已在笑容中敛眉,托着方五福捧寿的绢帕凝望而来。
青田迎着他的目光笑一笑,笑意迷渺如烟,“三爷,打从五岁起我就一直待在怀雅堂,每天里天不亮就跟着师父弹琴吹箫、唱曲舞蹈、吟诗习字、画画围棋……稍一偷懒,师傅就打。等到太阳落山好容易能歇下来,还要受惜珠的排挤,往我饭里头加盐,趁我睡着了把我的手放进热水里让我尿床,偷铰我的衣裳、我的头发。我告诉妈妈去,妈妈专要养着她官宦小姐的性子,从不去打她,就只打我。一晃就到了十五岁,卖清倌我不干,妈妈把我锁到柴房里,我想了又想,就找了根柴枝,自己把自己开了苞。”
有些事齐奢从不过问,也就第一次知道。因而他紧闭了嘴角,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后来,”青田稍有停顿,蓄于唇颊的笑容愈发轻微,轻似一只舴艋舟,有着载不动的许多哀与愁,“也就惯了,天天地侍宴侑酒、赔笑迎客。有的客人仗着权大、钱多,喜欢变着法子作践人,比畜生还不如。可我若闹得狠了,妈妈不是叫我饿着肚子罚跪,就是关起门一通打。清倌人的时候拿鞭子打,叫嘴里含上一口香油,有一滴出了口,再加五鞭。等做了浑倌人,就改用木棒,打的时候摞上套书垫着,打得咳血身子上也不见一点儿伤,以免客人看着倒胃口,有一阵子我三天两头就得吃顿打。可就算再怎么让人糟践、让妈妈折磨,我心里都不在乎,那么多年我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个人’,他会瞧我不起。后来我明白,他不单瞧我不起,他是个连自个都瞧不起自个的贱骨头。我段青田的半生挚爱,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可是三爷,所有这一切,不管是斯时斯地,还是之后回想起,我从来都没有——真的一次都没有——觉得自己‘可怜’。直到——”
青田把手往前伸出去,宛如把玩往事一般,含有嘲弄地把玩着箱子里的种种,“绣荷包、缝衣裳、题扇、写字……我会的所有,在过往全都真心假意地替别的男人做过。不用说我这身子,就连我的心、我这条命,也都给过别人。这几个月,我每为你多做一份贺礼,就多可怜自己一分。我找不到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可以给你,就连想证明这一箱玩意儿里的心意是独一无二的,我也做不到。我的哭、我的笑、说出的话,全都是我自幼就学会的应付男人的手段,我学得是那么好,以至于真和假看起来不会有任何的不同。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可怜,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对不起三哥,真的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说到末尾,她哭了,就是那种脸皮极薄的小姑娘遭人责骂时羞极愧极的哭,泣不成声。齐奢下床来,半跪下,两手将青田拢抱住,“爷大好的日子,你举哀似地哭一场。”
果然她立时强止哀声,抽噎着去抹两腮的泪水,“是我冒撞了。”
齐奢只在眼前这红乱的泪颜上滚动着双眸,好一阵,微微地笑起来,“青田,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就已经把‘独一无二’给了我了。一生中,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人比你带给我的感觉还要势不可挡,我没一刻不思念着你,那时你对我毫无心思的一颦一笑都使我觉得弥足珍贵,何况是今日——”他将仍捏在手中的帕子摊开又拳起,“这一番情意。正因为你的这些经历、你以假乱真的本事,我知道,让你把自己全心全意地托付给一个人——重新托付给一个人,有多难,但你肯为了我这么做。就凭这个,我给你的所有也难表心中之感激。你我之间哪里需计较多少贵贱,无非求心心相印罢了,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对你,对我,都一样。瞧,小囡这么一笑,我又觉着无以为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