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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生就是一只猛禽,有一双并具着兽之蛮力和鸟之轻捷的鹰爪。在他对万事万物手到擒来的生涯中,仅仅有两次失手:一次是苏赫巴鲁,一次是哈斯琪琪格。兄弟和女人,在年少的原野上,先后从他的掌握中被同一个敌人夺走。布日固德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却不能接受不明不白的失败,比如一个被他一次次一指头就放翻在地的废物,有什么能耐竟让自己的血亲去搀扶、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去拭汗?比如一个从自己国家偷师的逃跑人质,是怎么反过来令这个国家最勇猛的王子败北?所以这一次当瓦剌遣使求援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并不是一场蒙古政权联合对抗中原王朝的大型战争,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雪耻。布日固德要拿打磨了数年的利爪将根本不配同自己匹敌的宿敌撕碎,直到他碎成肉末、血浆、齑粉,碎到他能在世间留下的所有将只是一个失败者的辱名:齐奢。
山头上年轻的鞑靼大汗遥望着山那边的庞大军团所投下的阴影,露出了一个你死我活的冷笑。
而在相当近的另一座山头,正是眉尖微蹙的齐奢本人。环绕在摄政王周围的有九人九骑:贴身侍官何无为,掌管火器的神机将军熊北林,掌管中军的奉国将军宋立军,以及前锋都督、大营、左右哨、左右掖的指挥官们,几乎是数年前迎战鞑靼的原班人马,可谓百经历练、知己知彼。登山鸟瞰之下,人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议论纷纷。
“果不其然,先前碰到的小队兵马全都稍战即退,为的就是要把我们引到这里。”
“中间那一大片开阔之地正是绝好的陷阱,他们的骑兵一定就部署在四面山上,到时候泰山压顶借势冲击,我们步兵再多,阵型一遭冲垮,亦是枉然。”
“更甚者,他们看来是想趁我军刚刚出现,挪动中首尾不顾上下不通之际行事,一举全歼。”
“还好猜到了他们有伏兵,不曾贸然出击。唯今之计只好暂且按兵不动,耐心等待时机。”
“不可,他们能天长日久地耗着,咱们耗不起。孤军深入敌境,只能正面其主力,速战速决。”
“是啊,若是拖到入冬还拿不下,咱们的士兵不耐寒,而且粮草有限,恐怕打都不用打,自己就冻死饿死了。”
“最怕的是他们使出当年那一招暴风雪突击,那可就当真死无葬身之地。”
“但要在蒙古人挑好的伏击场上开战,我军必败无疑。”
七嘴八舌中,由头至尾都没吭声的齐奢舒展开眉头,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铜柄犀皮马鞭,“说得不错,咱们是既不可在此开战,也不可原地坐等,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想要瓮中捉鳖,咱们就来——”
诸位大将当中,有人小声说一句:“引蛇出洞?”
齐奢满意地点一点眼睑,任凭山梁垭口的劲风似一条粗粝的绳索,再一次将这一票曾共历血战的将士们捆绑在一起。
2.
七月九日,晨。
中军大帐里余留着羊肉的香味,早饭既毕,齐奢便在四个小太监的服侍下披挂起来。贴身麂皮衣,麂皮衣外锁子甲,锁子甲外重铠甲。铠甲样式古朴,与他的一副剑眉弓唇是天作之合:护心镜正罩胸口,两边真红色袍肚,笏头带兽首护腹,护臂中各露出一小段蟒袖,短靴上的卫足精光闪耀。
对面,青田自太监的手内接过了头盔,以五指梳理着盔上的鹖羽,却不肯递出,“今天是你三十寿诞,真就不能缓两天再用兵吗?怪不吉利的。”
“此言大谬,”齐奢从她手间取过了镶金嵌宝的铁兜鍪,迎头扣下,“一会子你瞧见战场上被血染得有多红,才知道有多吉利。”
“王爷,娘娘。”
青田闻声回眸,但见周敦依帘而立,居然也穿着一身亮银甲,更衬得眼睛里贼光四溅。不由叫她“嗤”一笑,善意调侃道:“周大将军早。”
周敦局促地呵呵两声,“娘娘笑话奴才呢。”
“你还真甭笑话他,”齐奢把下颚朝青田一摆,理了理战盔,“这家伙一跨上战马,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猛将一员。”
周敦顿时笑得神采飞扬,“爷您过奖了。”
齐奢含笑望住了青田,笑眼里满蕴着英气卓然,“等着我大胜归来开寿宴吧。”
青田目送二人出帐,眉额间浮起了一层忧色,只呆望着侍婢们忙碌的身影,直到“嗵”一下的震天炮响使她打了个激灵。
这是开战的信号。
鲜草上还挂着露珠,就被数之不尽的干冷战靴和马蹄踏瘪。几十万人马声势浩大地压逼而近,打头阵的步兵们军容整肃,手中威武地擎举着枪弋。金属反射出的光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似涨起于草场的海。
瓦剌首领帖木儿立马于山腰处,也仿如观看海景一般,心情放松而舒畅。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邀约鞑靼联手,面对如此平庸的阵型,休说四十万,就是四百万,凭他手下这一支以一当百的骑兵也是不在话下。因此他举高了手,等山下的海水涨满了空地后,便即洒脱一落。
已全然进入包围圈的王军显然毫无准备,蓦然惊见周边山上迅若闪电冲下来的三路重骑,连列阵都还未完成,就已乱成一锅粥。那些看起来如浮在海水中的蚌壳般闪耀的盾牌,在合围的铁钳下根本不堪一击。壳一碎,内里的嫩肉任人宰割。只听汉语的哭爹喊娘之声,刚碰到了蒙军的边,王军就吓得抱头鼠窜。人太多,败逃起来就成千上万倍地混乱,直如大地倾斜、海水倒灌。
在山腰观察着战局的帖木儿一刮络腮胡,机不可失地下达了总攻命令,并亲自策马冲杀,驱赶着滚滚的海水退潮。不过假若他能够稍微长视一些,就会发现在敌军指挥部的最高处有一个真正控制着开山倒海之人。
再度挥舞了一次手中鲜明的黄旗后,齐奢审度着己方军队的溃势,又换过一杆血色的巨帜左右各招两下。
瓦剌的骑兵们势如破竹,在帖木儿的带领下一个赛着一个地快,每个人都想成为第一个直捣敌方中军的勇士。但他们讶异地发现,当海水向两边分流而去时,所露出的却并非是听凭践踏的盐碱地,而是一块令人碰壁的坚岩。数千黑甲武士填补了步兵离开的空场,手里的武器银光凛冽。有人认出了敌人所持的家伙,在隆隆的马蹄声浪中发出了淹没无闻的警告:
“火铳!快撤!”
同一刻但听一阵巨响,便只见蒙军一方人仰马翻、尸横遍地。瓦剌首领帖木儿大骇,他曾听鞑靼一方的固日布德谈起过这种热兵器,亦知每次开火均需大量的时间填充火药,奔马之上,最佳的选择自是抢进弓弩的射程内再图扳转局面。因此帖木儿不退反进,率众更激进地冲锋。但再一次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轮射击的余响未散,第二轮射击已开动,更多的骑士应声落马。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三轮。
坐镇神机营的大将熊北林志得意满地一笑,六年前与鞑靼作战,他采用的是叠阵,射手分三排,第一排发射毕就转退到第三排填装弹药,并由第二排补射,循环往复。但此次所采用的更先进的“神枪”,其射程虽可达三百步,却要加填火药、木马子、弹丸等,程序也更复杂。为此他改换了战术,队列不变,单挑选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在第一排开枪,之后将火器递给第二排,二排接过交由第三排填充,并将已填充好的火器转递给第一排的枪手继续射击。显而易见,成效卓著。三轮枪响过后,还稳坐马背的瓦剌骑兵已寥寥可数。
一直在近地观战的王军统帅齐奢最后把旗帜上下一舞便撂开手,捞过一柄马刀在半空中一挥,身后随驾的亲军队伍就跟着他山呼海啸地席卷而下。紧随在主子两侧的是何无为和周敦,裸在盔外的两对眼睛是一般的冷峻轩昂。在这里,无论武士或阉奴,都是大大的好男儿。
山下的局面已开始一边倒,当帖木儿终于在弹雨中千辛万苦地靠近了神机营准备开弓拔箭时,迎来的却是敌方中军的一阵乱箭,骑兵队伍变阵向前,朝着瓦剌已被消灭掉近半数的零乱兵将发起了猛攻。帖木儿见势不妙,正待调转方向,却又听后军中一片大乱,原来敌军首脑摄政王已亲率两千精骑尖刀般插入了自己的左翼,肆意混战。捉襟见肘的帖木儿叫苦不迭,只得往山峡口回撤。主帅一跑,瓦剌军队立成一盘散沙,阵不成阵,被如狼似虎的王军砍杀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