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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泪的笑靥,清婉似一副仕女图。青田拿沾满了泪水的双手向前拥住齐奢,偎入他胸口。正是这个用如此可靠的声音唤她乳名的男人,将她从纸一般的薄情假意中唤出,给她真实的血肉丰盈。而齐奢则是抱住了一位被他的虔诚由画中唤出的神女,闪一笑风流银蜡,玉天仙人间下榻。
今夕何年,星汉槎,月明如乍。
一粒粒星子浮起于晚空,寂寂里浮起了一粒又一粒烁闪的字与词。齐奢贴就青田的耳畔,喁喁私语:“谁说你没有未曾给过人的东西?我可开口讨了,你别小气反悔。”他将她推开了一分,认认真真地凝目笑望,“你的下半辈子,一天不少全部都交给我。你还甭觉着亏,等冬天你过生日,爷再把爷的下半辈子当做厚礼送给你。”
璀璨光艳的烛火下,青田拿两手掩住了脸,埋藏后再露出,就不复有泪,独余着泪之闪光。神采夺目地一笑,甜憨道:“除了爷的后半辈子这份厚礼,能不能再多送我几张银票?三千五千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
齐奢登时开怀大笑,抬手就夹住青田的鼻尖,两边晃晃。
那头愈显得分证无门,“我是认真的。”
齐奢乐得更欢。于是,在笳角寂寂、灯号隐隐的浩大军阵中,中心的营帐内传出一个衷心的笑声。那不单单是个胜利者的笑,更是一个幸福者的。
3.
齐奢的好心情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瓦剌首领帖木儿的心情则一日坏过一日。
在连续四次大败之后,帖木儿终于同意将蒙古联军的总指挥权让与鞑靼首领布日固德。而布日固德走马上任后仅有的作为就是不作为,不管王军怎样百般挑衅,决不应战。
帖木儿难捺急气之情,这一日寻至盟友帐中,当面质问:“你玩什么花样?这仗到底是打不打?”
一张标有线号的地图后,布日固德吊眉一笑,“胜仗,打。败仗,不。”
帖木儿当即紫涨了脸皮,“你的胜仗莫不是就缩在这里打出来的?”
“我现在,不在打,而在等。”
“等?”
“汉人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伴随着布日固德一个运筹帷幄之笑,风,在三天后刮了起来,铺天盖地,黄埃弥漫。
早起一看天,王军的主帅齐奢就暗叫糟糕。果不其然,已龟缩了十来天的蒙古军队很快有了动静,开始列马出阵。虽知形势于己不利,但时间和粮草均不禁消耗,稍一权衡,齐奢便急召各位将领,计议出战。
两军对圆处,蒙军统领布日固德号令一下,憋得快长毛的战士们便策马狂啸,顺着风向发起攻击。而王军在神机将军熊北林的指挥下,照旧于马队前排布起火铳,井井有条地进行反击。但由于逆风,不仅沙石和火药所激起的烟雾使得射手们大失水准,而且射程也大打折扣。反倒是蒙古人的箭矢借着风势,在尘沙飞扬中来势汹汹。
趁着蒙军主力猛攻大营之际,王军的左哨连同左掖便去抢攻敌阵右翼,右哨协同右掖攻其左翼,齐奢则亲率一队精骑绕道去背后进行夹击,左穿右插,强行在敌阵中撕开了口子,直捣黄龙。
就是在这时,居于中军的盟军总领布日固德把他的一双鹰眼缓缓眯起。
“合围。”他说。
不多久,神机营的将领熊北林就发现蒙古人正面的攻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激烈,助攻两翼的左右哨、左右掖却发现,敌军惯常的薄弱地带今日却死活攻坚不下,随后他们就一起发现,主帅摄政王不见了。
等齐奢自己反应过来,是当他惊悉后续部队并未从裂口中跟进,而裂口已从身后被敌军悄然弥合时——他钻进了一只故意打开的、装满了利刃的大麻袋。一支不足三百人的骑兵在千成万旅的铁桶包围中,被迫开始了白热肉搏。冲杀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两眼大睁的齐奢,眼睛已全被鲜血、沙砾、成片成片往下冲的汗水所迷视,右手从一个蒙古兵的腹部拔出战刀,刀上还挑着肠头,就扎向了另一个兵士的后颈。同一刻,他自己的后颈也遭受了重重一击,利器已划破了表皮,又往一旁弹开。并马的何无为前手替主子架开袭击,自个这边也险些被一柄暗处刺来的勾枪穿膛直入,还好周敦在后头长刀一伸,挡掉了偷袭。互为耳目,三头六臂,却禁不住砍倒了一批敌人,又新冒出来更多的一批。失血或力竭使得有些战士们落马,仍在马上的,以命相搏追随着摄政王向前冲杀。但面对着越杀越多、越杀越密集的敌人,主掌着王军军士们的已不再是胸中热血,而是背脊后升起的浓重凉意。
蒙军外围的王军大将们则开始了一场赛过任何时候的猛烈的合攻,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他们必须由狂沙乱舞红目相对的厮杀里,救出自己孤身陷敌的主帅。
野风愈发地狂乱,正午时,吹灰了整片的天和地。
暗蒙蒙的光线下,茂盛山林中,撞进了慌不择路的数匹战马。先是其中一匹狂奔着忽就前腿一软,脱力而亡,其余的马匹也就相继在各自主人的喝令下停行。正当中一身风沙都盖不住耀眼光泽的纯色白驹之上,骑士头盔一揭,露出了齐奢遭血汗打花的脸庞。驰骋疆场的半生中,他从未有过当下一般的狼狈。三百来人的亲军只剩下破敌而出的这十七八个,个个血染战袍。齐奢气喘如风箱地下了马,脚步踉跄,一双战靴沉得要命,全被血浸透。最严重的伤口在颈后,一路上都淌血不止。他抛掉武器,用已因力量透支而发生了严重抖动的双手扯下破破烂烂的两条长襟就往脖子上绕来。另一边的周敦忙滚下马赶上前,替主子完成包扎。余人也都止血的止血、止渴的止渴,独剩黑风在林间穿梭,发出了死亡在生命边缘的摩擦声。
第一个留意到异响的是一名年轻小战士,他嘴角挂着水珠,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握住水囊的指节一下抽紧。所有人都听到了:刚被甩开不久的蒙军兵分几路,其中一路亦已钻入了密林,就在不远处人悄马静地展开了搜索。
“王爷——”
“嘘!”尽管周敦把声音压得极低,齐奢还是拿手指直挡在嘴前,满面暴怒地制止他说话。
昏重沙尘间,唯可见周敦眼底的反光,是一汪油亮亮的笑。他气声沙沙地说了句:“恕奴才僭越了。”
齐奢还根本没搞懂这小子在嘟囔什么,就看周敦从地下捞起了才被自己扔掉的头盔往脑袋上一罩,纵身跨上了自己的骏马。白玉骢、金缕鞍、银亮掷地的蹄铁得得,被风裹走般招摇而去。齐奢的手臂抬起在半空中,嘴打开,却没喊出声。留下的人们那一色风尘仆仆的眼里均闪动起星星点点的光,为一个,渐熄渐灭的背影。
外头的蒙古兵有一阵沸腾,向着另一个方向狼奔豕突地追逐而去。
战马的嘶鸣远了、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而刺耳的猫叫。
阉猫在御狂叫了整整一下午,活像在闹春,叫得青田心烦意乱。几丈见方的营帐里,她已走出了千万里长路。踱步停下时,人又再一次站去到帐前,揭幕远眺。前线的情况她略有听闻,也得知探马已查明了齐奢的方位,正在全线发兵营救。但眼看时至日昳仍是无半点消息,帐外黑森森圆溜溜的一片天空仿似只独眼,是有只怪兽把她举弄在鼻前,判定生死地端量着。青田把手卡向自己的咽窝处,重重地闭起眼。这是她一生中所经历的,最难熬的一场等待。
待到双眼打开,前方就出现了一阵骚动和影像。青田把泪水硬生生吞回,快步迎出帐外,“三爷!”她向前摊开手,从侍卫们的搀扶中接过一个浑身都被血结了痂的人。
白日刮了一整天大风,到得夜深风却停了,高悬一方霜空清朗。
这样的明华中,万物无所遁形。但见齐奢独自一人在帐外的僻静处席地而坐,低温里只挂着件薄衫,颈上、臂上全被绷带所缠绕。青田默观了片刻,走上前,从后头给男人披上了暖衣,挨身坐下,抚了抚他的后背,“累了一天了,又一身伤,早点儿歇着吧。你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不过小小的一场败仗而已,何必过于萦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