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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妈妈就急成了这样?”青田吊儿郎当地歪攲着身子,拿起长长的一根香箸伸进青绿彝炉里头拨香,“我自有我的道理。叫外头人说起来,咱们这行当必是窑姐儿命苦、老鸨子心黑,可谁又知道当鸨母的难处?妈妈把我们买进来时,不过都是些七八岁的黄毛丫头,不说请人教书授艺,就是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也得一笔,养到十几岁才能开门做生意,又不是个个都是吃这一碗饭的料。就说我们那一拨子,也就我和惜珠妹妹还算争气,蝶仙她们几个总是好不好坏不坏的,也就勉勉强强能支持着开销罢了。小一点儿的里头,照花倒上路,偏又摊上这一阵清算乱党,吓得她几个大客都不敢上门。妈妈新买的这三个小丫头怎么着也还得几年才能出道,这阵子养在这里却是白白多了三张嘴,只出不进的。我虽说生意不做了,可人还在这院子待着,青红皂白全看在眼里。自打去年惜珠妹妹过身,情形就大不如前,我又白白歇手了这许久,这一年的进账连往年的零头也赶不上。《蕊珠仙榜》就不用提了,这一节的《十二花神谱》可有段家班一个名字没有?原本咱们的生意是数一数二的,现今就不是倒数也所差不远。妈妈镇日里还要摆架子、撑排场,就说东花厅新打的那一套花梨家具得多少钱?我前一晌又闹了病,天天把人参、燕窝当饭吃,不也是妈妈打自己牙缝里抠出来的?来来去去,还不都是淘腾老底子。巡警铺的档头又换了新人,馋狼猛虎的,看三爷登了咱们的门,倒以为他贴了多少东西给咱们似的,份子钱抽得更勤更狠。算起来这些个女儿里数我是个大的,这样的艰难时节哪儿能不替妈妈分忧?”
段二姐把青田这话听在耳内、感于心头,唏嘘不已地嗟叹:“好女儿,要不说你懂事,就你是妈妈的心头肉。你这份心妈妈领了,这件事可万万做不得。当初是三爷亲自在我这儿开的口不叫你接客,你背着他兜了人来——先莫说人敢不敢来——赶明儿三爷找上门,你妈妈的老八字儿可就不大靠得住了!”
青田满不在乎地笑笑,“三爷当初开口,其实是我那阵子不想做生意,怕妈妈不肯,央他帮了个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妈妈想想,他若当真稀罕我,早把我赎出去了,还留我在这不干不净的地方做什么?不过就是没见过窑子里的浪荡风光,图个新鲜罢了,哪就肯真为了我这样的人捻酸动气?”
她一头说着,把铜箸往炉口上磕一磕,那声音冷硬坚实,如心如肠。“再说了,他又不算做我的生意,既没摆过一回酒,也没摆过一场牌,回回来之前还要清场,倒耽搁了多少正经主顾。虽也出手帮衬些,可不过是杯水车薪,给多给少谁还敢争不成?再退一步讲,就是三爷哪天正正经经做了我,妈妈还找这位讨局账去?”
“嘶,这——”
“妈妈你且听我的,说三爷是笔赔本买卖,倒也是,倒也不是。那苏浙酒肆他吃过一回,一夜间还翻了三倍价呢,慢说他混了一年的女人了。这女人的身价高低原不在美丑妍媸,只看睡她的男人是谁。说句村话,我现在在外人眼里头可是‘禁脔’,哪个不心痒垂涎?一准儿个个赌命吃河豚!趁三爷这一段不在,妈妈你但管悄悄把冯公爷请来,他老人家最是个挥手千金的,你要往常十倍的价码,这个回头客他也当定了。到时候只在我屋子里偷摆上一台私席,别往外声张,三爷远在疆场前线哪里就得知了?就算得知也不一定当回事儿,就算当回事儿问起来,我也有话回他。”
一席丝丝入扣之谈,顿把段二姐撩得心痒不已,“呦,这,怕是不妥吧。那要三爷真问起,乖孩子你可怎么答他?”
青田飞眉而笑,伸足踢了踢脚边的一只银痰盂,“嗐,自小妈妈教我的,倒要反过来问我?无非就是装装狐媚子、扮扮可怜儿,平常是没缘由张口的,刚好趁这机会表白表白。三爷若眷着我,以后自会叫妈妈的手头宽裕些,若恼了我就此翻脸不来,我也好敞开门做生意,光明正大地赚钱,老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耗着,倒算是怎么回事儿呢?反正我全是为院子着想,妈妈若不同意就罢了,我也省得吃力不讨好。只是前儿我看小赵坐在外头替他们掌柜的等首饰账,妈妈不知怎么东拼西凑,老半天才打发了他去。再这么坐吃山空,怕连这个中秋也难过。”
段二姐终是不敌诱惑,拳一捏脚一跺,髻边的一枚骆驼献宝鎏银分心坐卧有势,峰回路转。“好,就照我乖女儿说的办!只是这事儿还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好。呵呵,仔细想想竟也不妨,莫说三爷且回不来,就他回来,每次到咱们这儿之前也有人通报,哪怕你屋里真坐着人,快快请走了就是,万不至于面对面撞见。三爷事后万一要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乖女儿你就放出手段,照你才说的好好哄他一哄,也就混过去了。”
“正是妈妈这话,我哄男人有多在行,妈妈你还不知道?放一万个心。”青田媚仄仄一笑,把手内的铜箸往炉里一块被烧得黑中透红的香饼狠命戳去,戳个烂碎。
她的心是乌黑的,她的心是火红的;她的心,是粉碎粉碎的。
13.
该夜,冯公爷就接到了青田的秘邀,似一条闻到肉香的狗,直接抛下了怀内的鲍六娘,屁颠屁颠赶了来。坊间传得绘形绘影,他自是早晓得旧相好跟摄政王的艳闻,因而得以再度接手,更觉着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日日只在怀雅堂寻欢作乐,花在青田身上的费用,全槐花胡同的婊子们加起来也望尘莫及。
青田虽陪在冯公爷的身边,心思却如一片翻飞的叶,全不为这朽木一般的老迈之躯稍作停留,只一刻不停地想着另一个男人——不是齐奢,是乔运则。纵然热恋时分,青田也不曾如此地想过乔运则,确切些,是“思考”过乔运则。她甚而已冰释前嫌地原宥了他,缘于她从未似今日一般,透彻地理解他。
是啊,比如一段青春黯然地老去,或正盛时辉煌落幕;比如放一具尸身被虫鼠啃蛀,或在烈火里炼出舍利。孰残忍孰仁慈,一目了然。为何非得眼看着一件美好褪色、枯萎,当明明有法子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在她,这就是生命里的最美好了。她所爱的人也真挚地爱恋着她,以心印心,还不及接触她早已腐坏的肉体,不及在俯上她的一霎联想起很多曾在过去这么做的男人。接下来,就是猜忌、争执、厌恶、抛弃,这是一场无可更改的、铰上了齿轮的败局。永别的一天是个预言,他在万人瞩目中高不可攀,而她,仅是依靠着一身艳装才可在尘埃般的人群中吸引他注意的尘中尘。路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着:“瞧啊,仗着貌美穿得这么扎眼,难道以为摄政王会看见她选去做王妃吗?”——当一个人期望让另一个人看见都会被认为是痴心妄想,那么他们间怎么可能有什么?但青田自觉有的已足够了,因为他在人群中独独看见了她——她可以确定,也可以想象出自己当时有多美:滚滚人海上的一粒红,宛若一位被放逐在海面上、用以祭神的新娘。
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么地感激他,他让一则烂泥里的生命怒放出如斯璀璨的光华,当下,该她报偿他了。命运从不曾予以她的女子的贞洁,她会用死亡来还给他。
泪湿鸳枕,青田在被一刀一刀地杀害着。不,是她在杀,学习她睿智的旧爱,在一切都变质之前,杀死新欢。青田不奢望齐奢会懂,但这千真万确是爱,她是这么深沉地爱着他们间的爱,以至于,需要亲手杀死它。就这样,以压迫在身上的这具汗腻、油臭、沉重如现实的一堆皮骨作证,一切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烂泥里来的,躺回到烂泥里去。
夜暗如晦,鼾声响起了,赛过了隆隆的炮火。青田披衣下床来在外间的书桌前,借着油灯的一拢暗光,一遍遍一张张地反复书写着同一个字:安。每一张纸都被泪雨点点地打湿,但那泪眼中,却始终蕴着和煦而温柔的笑容。有生以来,青田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安”,只因着屋檐下,有个为他而守候的女人。
全胜的消息传来,是八月底。摄政王亲军所至如履平地,数十名匪酋被生擒,整个关中地区的大规模回乱被彻底剿治平服。班师回朝已至九月初,朝廷少不了大排筵席、劳军庆功,内外欢腾一片,只有身为主角的齐奢满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