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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有细作向他告密,说是他走后的当夜,怀雅堂的青田姑娘就开怀纳客,这两个月更是行为不检,常有留人宿夜之举。齐奢开始还只当是谣言,笑而不信,可接二连三传来同样的消息,由不得他三人成虎。这虎在他的心头辗转翻腾,是被撕噬的剧痛,亦是噬人的狂怒。直到回京后的第四天,他才鼓定了决心当面对质,便也不使人通传,直如突袭敌营,神出鬼没地杀奔而去。
多年来,齐奢早已对少时留下的残障习以为常,从不觉有甚不便,可今夜他却对那迟钝的右腿分外敏感,只恨它拖累着他不能够再快一些,但又盼望它拖着他再慢些。战场的烽火与硝烟中,他每晚每晚孤身躺在冰凉的帐内,都用一颗火烫的心无数遍描摹着与青田再会的场景:她将喜出望外地接迎?或冷若冰霜地惩罚他的迟到?那也没关系,他会好好地哄她,惜字如金的嘴巴说出一打一打甜蜜的傻话来。他是这样心甘情愿在她跟前当一个傻子,却不可以接受,她真把他当傻子。
齐奢终于步履沉重地踏入怀雅堂,守门的几名护院一见到他的表现将其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打破。在何无为的号令下,侍卫们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青田的房间,封锁住所有入口,不许任何人通传消息,周敦伸手推开了房门。堂屋里,暮云正领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手一抖,竹绷子就掉下地,半个字未叫出,已被几名太监拖出了屋去。齐奢目无表情,排闼直入。
里间没人,只散着台吃剩的酒饭。进间的卧室门帘低垂,帘边挂了只夜来香编的新鲜花篮,浓甜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胀。一缕低低的歌声从帘缝里漏出,唱的是什么“罗衫袖”、“身子瘦”……齐奢就站在帘前,一动不动地听着,听着那令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声音把一段悱恻哀婉的调子唱得轻佻不堪,不时还夹杂着咯咯的笑声。随后就有一个男人的嗓音响起,又衰老又粗鄙的嗓音:“摄政王已经回朝好几天了,约莫也就是这两日就该来你这儿了,等你一见他,怕也就把爹爹丢到脑后去了,唉……”
接下来齐奢的心猛一跳——她说话了;她说,又腻又涩地说:“爹爹这叫什么话,我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我跟着爹爹多久,跟他又多久,能有什么情意呢?不过那人的地位放在那儿,不得不聊作敷衍罢了。嗐,说这个干什么,好日子也不多了,咱们得乐一夜且乐一夜吧。爹爹吃了这杯,我给爹爹再唱支新曲儿。”说完,小曲就一抑一扬地飘出来,字字清玲:“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咿喂子哟一片汪洋。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咿喂子哟萌芽上长。三月里来清明节,桃花开来杏花放,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夏日天长,庆赏端阳,咿喂子哟暑热难当。八月十五敬月光,姑娘二人把香降,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唱到冬来飘雪时,齐奢动手掀开了门帘。
14.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好一些:青田的那张红木床是空的,和床正对角的楠木炕上摆着只执壶与一对杯,其中一只酒杯被青田掂在手内,人笑偎着一个老叟,笑喂着。
过往的年月,刀和枪都曾刺进过齐奢的身体里。而今他知晓了,假如受伤的部位是致命的心脏,会作何感受。
先瞧过来的是冯公爷,老眼昏花间,只望见一位陌生男客,登时怫然作色,“你什么人呐,出来玩的懂规矩不懂?别提青姐儿现在不做生意,就她做生意的时候,也没有明看房间放着门帘就往里闯的道理。滚出去!”
少壮之时,冯公爷也做过两任阁臣,却只嫌劳心乏力,早早就辞了去,坐拥祖上的爵衔巨资,享尽人间的清福与艳福,单只在年节时才与一众贵族入宫朝拜,前后也见过摄政王数回,但殿庭深远,真颜模糊,且又不敢直目瞻视,哪里瞅得清个子丑寅卯?故尔对面不相识。直到那不速之客径直就往里走来,冯公爷见其步态微跛,方才醍醐灌顶,自个的腿脚立刻不好使了,直接从炕上滚落在地下,手抖须颤,“老朽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叩见摄政王爷……”
所幸摄政王并无怒颜相加,只不过也从牙缝里淡淡地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冯公爷四肢着地爬出了屋子,屋内一时间静寂得怕人,仿似能听到透幕的晚秋清寒一滴一滴地渗进来。
这样的微凉中,青田只穿着件山茶黄小紧身,下头一条油绿绸裤,孔雀绿的绉绸汗巾子松垮垮地挂在腰间。顿了一霎后,她从炕后抓过件对襟小外卦披上了肩头,又一面探脚去勾金踏凳上的云丝缎鞋,仪容不整地下了炕。“三爷来怎么也不先捎个信?白唬人一跳!”
她在说谎,血淋淋的谎。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段二姐不清楚,她清楚,镇抚司的耳目们都有多么神通广大,在齐奢出征之际不会不替他盯着她,她在他背后干下的一举一动、丧德败行,想必他已全部都了然于心。
这难堪的重逢,青田已在自己的内心演练过百千回,所以她的心此刻从容而冷静,静得活像一块死者的尸身;但她的人却在栩栩如生地发着臊,臊得直要捧住脸,讪笑着望来。
齐奢亦幻亦真地瞅着眼前人,自己能够听到一个受重伤的、全然已哑却的男声:“青田,我打过很多仗,也命悬一线过很多次,所以常常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可只有这回在沙场上,我头一次不为这念头而瞧不起自个,是因为我知道,我正大光明得伤不得死不得,有个我在乎、也同样在乎我的人一心等着我平安回来。这件事,到底是在哪儿出了岔子,你告诉我。”
青田思索片刻,就收起那虚假的笑容,拿小指剔了剔唇边溢出的胭脂膏子,极细极红的质地色泽,映着她大敞的领口内隐约露出的一根肚兜丝带。
“青田是在等着三爷回来,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相信三爷也一定体味颇深。此间并非是凤阙宫掖,而是销金窝,青田也不是什么红闺秀质,向来就只知道以色事人、缠头是爱,有钱,就有情。随便哪个男人,管他老也好、少也好、俊也罢、孬也罢,只要进了我的屋子,就是我的客人,对客人就得周周道道、熨熨帖帖的,客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也不为别的,就为挣的是这份把势钱。钱呐,真是个好东西,等着人哪天丑了、老了,男人们都走光了,只有钱能留下来陪着你过后半辈子。青田的前半辈子都是这么个过法儿,也只会这么个过法儿,但凡是一天没见着男人、没见着钱,我就心慌得很。叫那老东西来不过是诈他点儿油水,如今三爷回来了,给我的还能比他少吗?我还要他做什么!说来说去,还要怪三爷你自己,事先不知会一声就这么闷头闯了来。你们男人家的嫉妒心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在我不过是逢人作戏,可三爷瞧见听见却是一样的不舒坦,白受这冤枉的难过。好了,别生气了,有这功夫倒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