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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悠悠一叹,微带着怅然,“你回头盯着,世妃份位上该得的月例银子都按日子发给她,别叫人克扣,跟继妃也交代一声,说我的话,叫照拂着些,不许再给她委屈受。”
“是嘞!爷您瞧,奴才这份红包还是没白拿的。”周敦得意一笑,又放低了声调,“那,晚上侍寝,爷的意思是哪位主子?”
齐奢把头一摇,“不用。”
“那就还叫萃意大姑娘?”
“不用,谁都不用。”
“我的爷,您可连着半个来月都是独寝,盘古开天地再没有的事儿!”
“那又如何?眼珠子瞪那么大,见鬼了?”
周敦滴溜溜的两眼笑得冒精光,“不是见鬼,是见着啥叫神力无边。怀雅堂那位娘娘可真是活观音呐,爷您这就立地成佛啦?”笑不唧唧地头一缩,又在腮帮子上轻拍了两下,“不劳爷动手,奴才自己来,嗳,抽你这张贱嘴巴,贱嘴巴。”
齐奢笑骂一句:“猴崽子。”
呵呵一笑后,周敦赶上前半步,手托着齐奢的前臂步下玉阶,“我的爷您慢着些,对了爷,奴才今儿下午又亲去如园瞧了一趟,整修得差不多了,估计九月就能入住,到时候爷就不用再成天两头跑了……”
人影步步地淡却,夜深了。
11.
接下来的一夜,是一盏小小的镏金铜桌灯,低照云鬟,暗度麝兰。蜡花儿一剪,莹莹的光亮直沁人心。
小巧精致的罗汉床上,青田放下手内的小灯剪。那仿佛纠缠了她一生一世的哀苦都似一只干瘪的茧从她身上片甲不留地蜕却,她背后新生出花纹艳丽的翅膀,全世界的花都为了她开放。她看起来仍是脆弱而单薄的,却是一只蝶的脆弱和单薄,似乎随时会萦风起舞、翩翩动人。身上一件青粉色旧裳,发中几枚玉花钿,长眉弯目地浅笑着,从几上的玛瑙碟里拣过一只无籽贡橘慢慢地剥,柔态在眸而情意盈睫。偶尔抬一抬眼,注视着彼端一幅大煞风景的吹胡子瞪眼。
“所以我昨儿晚上一瞧,气得就直接把折子给摔了。嗳你说,一撮回回作乱,我让他督军入南阳府,又赏他钦差大臣之衔,又赏他专折奏事之权,够对得起他了吧?嘿,结果人家的第一道密折就是跟我陈情,说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带兵剿匪就呼应不灵,招兵粮饷都不凑手,非得一实缺封疆不可,明目张胆地跟我讨封。照他这么说,以后我派兵到哪个省,就得先换哪个省的督抚不成?简直岂有此理……”
青田笑得比手中的蜜橘还甜,听齐奢在耳边聒噪着。如今他几乎天天都会来看她,忙得很了,也定会派个人来告诉她,明儿一准儿来,来了什么都同她说,包括这些无聊的军政之事。久经风尘如她,熟悉这小把戏,就跟自己拿美色来卖弄一般,男人爱卖弄的就是这些事。因此她也只似一位观赏着心爱的女子在镜前插金戴银的情郎般,半赞叹半宠溺地,观赏着齐奢用那些字词间比金银更加沉甸甸而富有光彩的权力自然而然地装扮着自己。曾几何时,另一个男人也在长夜里,对着她拿才华来梳妆打扮——呵,谁稀罕想起另一个?当这一个,就在灯火阑珊处。
爱意澎湃叠嶂地涌起,青田但觉眼际已潮了。垂目将橘上的筋丝也一一去除,含着笑送过来。
对面那不解风情的,囫囵吞枣后桌子一拍,“这匪,爷还不用他剿了!”
青田轻敛了笑,爱色却敛不住,细声慢语道:“撤了他,再换个人就是了,刀枪无眼,何必非得亲自上阵?”
但瞧其缱绻饧然之相,齐奢心一酥,这次没用手去接青田递上的橘瓣,而是用牙齿;果肉一破在嘴里,难免口甜舌滑,“跟你交个底儿,自打那天晚上咱俩和衣而眠,到现在爷就盼着什么时候脱了衣裳一块睡觉,再没碰过其他女人。偏你这小病秧子,害得爷一身劲儿没处使,再不许出去打场仗疏散疏散,非得憋出人命不可。”说得此般露骨可恶,肯定就只能换来一声啐。他笑着攥过了她的手,“说正经的,再过一阵子的确有场恶仗要打,正好趁这回用几个小毛贼先练练手。呦,怎么了这是,嗯?”
在他暖热的掌心中,青田摇一摇头,尝试用嘴边的笑来赶走眼底的泪红。耳下奶白的珍珠坠,温光素素。
齐奢只道她恨别,带笑相慰道:“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我肯定凯旋归来。你好好地安心将养,我一回来就来瞧你。”
“后天走德胜门出城?”
“嗯。”
“我去送你。”
“甭了,大军出城,怕是少不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挤得人山人海的,我也瞧不见你。”
“我早早去,立在顶前面,你一定瞧得见我。”
齐奢笑了,探身在青田的额心一吻。
趁前一段政局动荡,河南地界的回子们纠集甘陕同族屠杀汉人、抢掠作乱,中央应激迅疾,由摄政王亲出讨逆。举兵之日,京师九城夹道围观,连同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们都三求四请地央得家人带出来,只为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但见军容如火如荼,赤红流苏、明黄镶边的大纛旗足有两丈多高,四面金鼓旗、翠华旗、销金旗、金锁、卧瓜、立瓜、锁斧……正中的大元帅韵度岿伟,矫然不群,一身紧束银甲,大红色的盔缨腾跃如蛟龙,飒飒飘扬在风中。
风穿越了人群,吹过一尾红裙,将裙间的细褶一一拨过,拨动了其间一坠坠小银铃,翻飞了一身的乐声清扬。金线密匝,堆珠漫撒。这醒目得几乎刺目的大红盛装,令青田在一整座黑沉沉的人海中像破雾的艳阳那样清晰。齐奢的目光觅到她,他只隐约看见她举起手朝他摆了摆,但却万分清晰地感到一根丝,就在她指尖,随每一细微的动作缠绕着他的心。齐奢知道她无法看见,可还是对青田笑着点一点眼睑,甘之如饴地把这根丝的另一端,在自己的心头系成一个羁绊。
离人终于去远,告别的指尖一根根收蜷,有如合起了花瓣的睡莲。青田将手放低,满面的珠泪无线可收,人却有捆有缚,往来不自由。
登香车,返绣阁。暮云扶了青田入房,一厢为其换妆,一厢为其缠绵别离的泪态而偷哂。可不虞一转眼,却见青田的双眸仍隐隐泛红,目光却已冻绝。
“去请冯公爷来。”
手里还捏着才脱下的华服,暮云僵在那里,“冯公爷?”
青田自己解去了项上的一串金珠链,卸掉了头上的五彩额冠,“怎么,不认识了不成?听说老头子做了新科的花榜状元——雨花楼的鲍六娘,常在那里住局,你去雨花楼堵堵门,八成就能堵到。”
“可请他做什么?”
“做花头。”
暮云登时惊骇交加,“姑娘,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一年多没开张了,三爷这一走,你更该杜门绝客才是。”
“今日杜门绝客,”淡笑着,青田摘去了发间的最后一支红玛瑙双喜簪,“昨日的我,就不再是娼妓了吗?去吧。”
一知半解的暮云把手内的红衣攒弄着抱做一束,想了又想,到底是心一横,转头出去了。
12.
两刻钟之后,外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响,来的却并不是冯公爷。原来暮云留了个心眼,并不曾往雨花楼去,而是先悄悄摸去了段二姐的房中,这般一说。
二姐听了,直接就冲来青田的房间,一条狮子滚绣球的宽襕裙气鼓鼓的,大波大浪的起伏不定。
“我的小祖宗,妈妈到底是啥地方对你不住,你死要同我做对头?以前打着骂着才肯拉下脸请一次客人,如今生意也不做了,却突然把这份心肠给热起来?你也不想想,回头再叫摄政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好?伤了那位的面子,掉的只怕是妈妈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