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早把手一摔,手里的茶盅在地面上泠然飞溅成瓷片与水花,“既这么说,你这里又不能供我吃喝嫖赌,我也不必待下去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守在殿外的数十名侍从蜂拥着跟上,便如一阵狂风卷落叶似的,大轿瞬时就去远了。

双妃在殿前屈膝恭送,婉妃先直起身,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埋怨:“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人盼来了,又几句话就给气走,姐姐你何苦来?”

顺妃也摇摇摆摆地站直了,深垂的睫毛上闪烁着点点莹光,“今儿尚食的时候你没听见吗?王爷又到槐花胡同去了!前朝忙成这个样子,把我们全丢得冷冷清清,却还牵记着那小班倌人,人在这里心也不在,我留他干什么?”

婉妃把头摆一摆,微微地叹息一声。

另一边,齐奢的大轿早沿着一路上的石柱铜灯去向和道堂——堂前的白匣与朱笔。

旁人是照例不准逗留的,齐奢自己拿手在脸面上干抹了两把,在书桌前坐下,伴着轩窗的一池蛙鸣,将密折一本本地拆开来看。有的看过就搁在一边,有的却提笔批答,或寥寥几字,或长篇累牍。小半个时辰后,批过的折子均已整整齐齐地摞在桌角,未阅的只余下最后三两本。

齐奢抽出其中一本,一手悬笔,一目十行地看着。越看,他的眉就拢得越紧,末了,直接就将那素纸奏折远远地掷出去,“混账东西!”

守在门边的周敦听见了动静,抻头瞧一瞧,赶紧踅进来把摔在地下的折子捧回,满面堆起了巧笑,“爷先歇歇,吃点儿东西再看,要不一饿,更容易着急上火。”

齐奢也不置可否,只往后头雕花大椅的椅背上一靠。周敦就向外喊一声:“传饭!”

帘外香风细细,一转眼便听得环佩淅沥,进来的是大丫鬟幼烟和萃意,一人捧盆,一人捧茶,弱柳扶风地来至齐奢面前。幼烟打了毛巾,轻柔地替齐奢擦脸抹手。萃意放了茶在桌上,又由袖中摸出个捏丝戗金的小圆盒,打开盒盖挑了些薄荷油揉开,唤一声“爷”,动手替齐奢按压着他两边的太阳穴。齐奢闭目养神一刻,忽地一掣身扯开先前那折子,捞过笔就写起来。

这时已有数名侍膳太监端着一张膳桌,外加一抬朱漆食盒进门安设,周敦不出声地打发了他们,亲自挑选两样小菜摆来书桌上。四溢浓香一下子飘出,齐奢住笔,接过了银筷。

他面前是一道南瓜雪蛤,南瓜挖空了雕作菊花,花芯是一捧晶莹的雪蛤肉,间以杏仁、酱汁淋漓出一幅高岗秋景,盛放在象牙盘上,乃“金盖覆牙柈,何为心独愁”的意境。另有一道盛在黄地粉彩细瓷碗里的玫瑰花汁炖鳘肚公,配菜是两束小青菜,菜茎尖尖地拿鱼胶裹了,两边各点一粒细芝麻做眼,上挑一根红玫丝为冠,竟是对活灵活显的小鸳鸯,拖在浓汁里的菜叶便是鸳尾,一只前一只后,追逐戏水的模样。齐奢一壁伸箸,一壁失笑,“今儿小厨房倒有点儿意思。”

周敦在旁边也嘿嘿地笑一声:“爷好歹露了笑脸了,这一片心也算没有白费。”

齐奢朝他一瞥,手就停在了半空,“你说什么?”

周敦故作憨态地挠了挠后颈,“才侧妃娘娘不是惹王爷不高兴吗?有人听说了心疼,说王爷这些日子辛劳过甚,饥一顿饱一顿的,心中再不痛快更吃不下东西了,所以亲自掌厨,望王爷胃口好些,能多进些饭。”

齐奢的心中已有八九,将指间的银箸一放,“谁呀?”

周敦窥着主子的脸色,大胆开言道:“世妃寿娘娘。”

服侍在侧的幼烟和萃意都呆了一呆,尤其是萃意,直了眼向周敦瞪来。

周敦则不紧不慢地继续:“娘娘倒是跟奴才千叮万嘱来着,不可多嘴告诉王爷,怕王爷知道是娘娘做的,扫兴不吃。”

齐奢顿了半刻没说话,随后,手往高里微微一扬。

书房后,有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正是专供摄政王夜间饮食的小厨房。房门“嘭”一声被人撞开,连慌带喜闯进来了姚奶妈。“娘娘,娘娘!”她一手摁着胸,一手紧向后指着,“王爷朝——”话没讲完,已惊得两腿直跪下去,“王爷万安!”

仆妇间,一道鹤立鸡群的丽影向后别过脸。香寿的两手揿在一小盆参汤浸泡的嫩豆腐里,双目怔望着立在门后的男人,忘记了跪拜,亦忘言。

齐奢也不怪罪,单望着她轻轻一句:“洗洗手,跟我到茶厅来。”

等了不多时,香寿就随后而至。姚奶妈把她稍往厅里一推,便向齐奢一拜而退。齐奢很友善地笑了笑,“坐。”香寿答一声“谢王爷”,在五步外一张太师椅上垂面而坐。

茶室温馨的暖光使齐奢再一次记起这个他几乎已忘记的女孩子有多美,哪怕以他见遍了百媚千红的刁钻眼光也没法挑出她一丝半毫的缺陷来。尤其是眼下这幅模样:淡扫蛾眉,丰腴的乌鬟间单一支寒鹊争梅的碎寒金流苏钗,斜插着一把小金梳,一条绯色八幅裙绣着些星星点点的蟹爪菊,裙面上摆着葱白细长的一双手,眼神则躲在重重的睫毛后,似半掩在蕉叶间一匹惊怯的小鹿。

鹿吻自叶间羞腻地探出,香寿望过来,两颊已晕红,“王爷尽这么瞧着奴婢做什么?”

齐奢难捺地有些心猿意马,摸了摸鼻棱一笑,“好久不见,瞧你长高了许多,也愈发标致了。”

“是久,”她也笑着,颧腮的羞红却爬上了眼轮,“三年又一十七天。”

一提醒,齐奢好似有几分印象。上回大概是阖府姬妾替他庆生还是什么的,隔着大老远瞥见过香寿一眼,而隔得更远的则是他们曾共度的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她那时候有多大?十四?十五?还没他肩膀头高,被放在一张拔步床的鸳鸯被内,眼神与肉体干净得令他呼吸骤停。那一个半夏,他眼看着她微贲的幼乳在他手中花一样绽放,成为一对含苞待放的真正的女子的乳房。她把又细又软的手臂圈在他颈上,不知天有多高地要这个、要那个,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依允,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可爱的、理应得到许许多多宠溺的孩子。他赏赐她、册封她,把她像飞鸟一样抬上了九天,然后当她的错误终于触及他底线时,他松开了这一只根本不会飞的鸟,让她狠狠地一落千丈。他可以容忍一个孩子任性、撒娇、耍心眼……却无法容忍一个孩子在他的背后草菅人命,再接着在他面前大瞪一双无辜的眼睛。

既便如此,今日再见,齐奢的心中还是涌起了一股淡淡的难受。自小生长在女人明争暗斗的后宫中,他见惯了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的失意,贵为皇后的母亲也因不得宠爱而郁郁而终,对香寿这样一个本就出身卑贱之人,失宠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她一定被其余的姬妾取笑过、羞辱过,被自己人怠慢过、埋怨过,需要偷偷地去当、去变卖,才换得来下人的一丝好脸色和一顿像样的饭菜。生活的艰辛把当年春风得意俏丽飞扬的小女孩,变成了眼前这个浑身都充满了拘谨和不安的女人。

香寿的故事本应到此结束,如每一个沉入了冷宫的女子。齐奢清楚,她之所以还能够再一次出现,无非是因为——“龙袍的事”,他十分诚挚地说,“全多亏了你,我回来这么久还没亲口跟你道谢呢。”

香寿的泪意更重了,只拿两手把腰间的丝绦缓涩地搓弄着,“奴婢不敢居功,都是王爷洪福齐天。”

齐奢略带怜惜地睇着她,保持着微笑,“你为了进小厨房贿赂了那些奴才们多少银子,明儿自个去账房支。”

香寿的两眼惊窘地睁圆了,简直楚楚可怜得动人心魄,却看对头只平常地叹一声:“寿儿,以你我往日的恩情,我能给你的只有衣食富贵,至于再多的你就不用想了,也什么都不用再做。天晚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人还没离开,香寿就已看不见他了。视线直被整个地吞噬,有个大浪头拍上来,是她自己的泪,猖獗地在一张昔年宠冠三千的面孔上倾泻着君恩似水,一江春水向东流。

周敦守在厅外,一见齐奢独个走了出来,不知所以地摸耳挠腮,“王爷,今儿——,那个——,不叫寿妃娘娘侍寝啊?”

齐奢睰他一眼,“我不叫她侍寝,你收人家的红包也不用退,急什么?”

周敦臊笑,“嘿呦,爷,您都说得奴才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