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子进去禀报,不多久,一道雄厚的嗓音就逾墙而出:“贤弟在哪里?贤弟在哪里?”只见大门内冲出了一位彪形大汉,黝黑的方脸膛,眉间生着一枚朱砂色的痦子,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吴染的双手。

吴染随之登堂入室,将来意竹筒倒豆子。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短暂的静默中,有一刻,吴染以为邱若谷会宰了他。

但邱若谷笑了,异常真诚的笑。他把手摁在鸡翅木方桌的桌面上,眸子净硬一如古木,“贤弟,当年愚兄不过逞一时血气之勇替你取了仇人的首级,可后来事发,却是你甘冒大辟之刑向皇后讨情,才借着千秋节让我这个死囚得以赦免。这么多年为了避嫌,你我弟兄也不曾走动。如今,贤弟虽贵为慈庆宫的管事牌子,但想来主子前必得时时地谨慎小心、夹起尾巴做人。倒是愚兄沾贤弟的光,锦衣玉食、娇妻美妾,逍遥快活地过日子,每每念及,甚感不安。今日贤弟肯张这个口,是给愚兄一个报还的机会,愚兄非但无理推脱,反而要多谢贤弟高义。”

吴染的腮角高鼓出两条筋,纠扯了好一阵方才松口,“听说大哥的膝下有一独子?”

邱若谷一怔,一样狠咬着腮帮子,嘴角却上翘,“今年刚十二岁,性子跟当年他老子一般,天不怕地不怕,整日价的不是舞刀就是弄枪。听,现在就在后院里折腾呢。”倾耳听去,果然有隐隐的金石相击之声。邱若谷笑着摇摇手,“也不知养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是当爹的造了什么孽。”

吴染的面上浮起了哀凉之意,浓重如许,“不瞒大哥说,小弟在宫里虽是条虫,可出了宫就是条龙,就连一品大员见了咱家也得礼让三分。至于钱财产业,说句不要脸皮的话,虽不比朝中显贵,但跟京里的富贾们相比也不算寒酸了。只可惜小弟是个阉人,权再大、钱再多,终究也是一场空。这天大的难题,今日终于托大哥的福,帮小弟解开了。”说罢离座,像在皇家的主子们面前,或一座坟头前,对着邱若谷三跪九叩。

邱若谷安然受礼,眉间的红痦子不曾动一动,之后也下座,向结义之交一一地拜还。

这发生于一个似乎最有阳刚之气的大汉和一个女里女气的阉宦间的繁琐仪式,没有谁替他们作证,除却头上的三尺青天。

随后院铿锵声的停止,不一会儿,客堂里走入了一老一小。老的身穿仆从青衣,曲身一礼,“老爷,少爷来了。”

“爹。”小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手拎弯刀,打眼瞥见有客,就又羞涩地放低了声音,重新打个恭,“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邱若谷双眼含笑地盯了儿子好半日,继而转视方桌另一头的吴染,恳然道:“这就是犬子——邱志诚。”

吴染反之,他先同邱若谷对视良久,才慢吞吞地看回到孩子身上,“从今儿个起,你姓吴,叫做——”他略顿一顿,无比慈爱地,“吴义。”

这句话令到一双幼小的眼睛瞪得老大,孩子并不懂跟父亲并坐的白面人是谁,不懂被那尖细嗓音所改动的姓与名,更不懂自己的命数已被卷入了权力场的惨烈斗争,由此开始的,将只有诡计和死亡。

12.

当吴染踏上回途时,白热的盛夏便因某种潜流而起了变化。待七月初二,虽暑气一时不散,宪书上已是立秋节令。

抵暮,蔽日的浮云直压紫禁城。城中一进进的殿宇红河影重,如栖息于野原的一群兽,中有两头巨兽呈对峙之势,一望而知是誓不两立的对手。两座建筑皆位于午门内,一座是东南角的内阁,朱漆大门的边沿已有漆皮剥落。仅一弩之距外,另一套院落则簇然一新,气象焕焕,高悬着黄地黑字的大匾,上书“崇定院”。院中环抱着三栋楼阁,丹楹刻桷,画栋飞甍,值房、客室、会揖室、文书室、机要室等一应俱全,此处就是摄政王监国的办公处所。

凡不逢三六九大朝,齐奢的整个上午大都是铁打不动地守在崇定院,值庐中批复公折、接见大臣、召开例会、午餐。他午餐吃得比常人晚,多在未初,之后马不停蹄地直趋乾清宫为少帝讲解国政。事毕,多数时候仍旧折回崇定院批阅剩下的奏折,常呆到下钥才动身离宫。

今日一早送来的黄匣子极沉,匣内所装的百官奏章的正本约有五十来件,剔除了请安折,奏事折也有四十四件。偏生从早到晚人稠事杂,只能够见缝插针,下午又在乾清宫滞留得稍久,眼见已申末,手头仍剩了十来件未阅。崇定院的办公时间与内阁一样是辰进申出,值日官便照例进来请示是否还需要召见某位僚属,齐奢正当埋头批阅,一手欧体法度严谨。

“没有,叫大家都散班吧。”

于是崇定院的吏员就各自离职归邸,院内一会儿就彻然无息,只一株黄桷树在沉暮中悬根露爪,古态盎然,似一头神犬守护着窗下的主人。一遇有异动,这巨犬便马上扑梭梭地抖动起鬃毛来。

刚刚退出的值日官重入得房来,两手向外长伸着,“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您待小的通传一声,首辅大人,您不能进去,大人、大人——”随即腰一缩,哭丧着转过脸,“王爷,小的实在拦不住。”

值房内的齐奢下颚一扬,把手里的朱笔暂搁去五峰玉笔床,注目举望。来人年届花甲,身架高大,一部白须及腹,瘦硬的脸庞似石雕,连密密麻麻的皱纹亦无丝毫的拖泥带水,全都是时光的刀劈斧凿,站在那儿,是一座悍然的山岳。

齐奢直视着对方欠身而起,这一站,很古怪,竟有说不出的哪里与那老者极相似——他们原就是血亲。齐奢是他的外甥,而他是齐奢的亲舅父,已故王皇后的长兄——王却钊。

王却钊有一女为太后,有两子为阁臣,自己兼任着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是个咳嗽一声也要叫紫禁城抖三抖的人物,出场时当然会平地起声咳——“啃!”

石破天惊,一品的大红官袍巨袖生风,把手中的一本奏折直摔来齐奢的案头上,恰巧撞翻了笔架。天下至圣的朱砂笔连翻带滚地拉扯出一带仓皇的血痕,受惊避逃。

一壁侍候文书的周敦见来者不善,忙兜手前来请个安,“元辅老先生,有什么话慢慢——”

“滚”,王却钊斜目厉睇,“你算个什么东西!”

周敦的眼皮顿一下、又一下,垂落了。向着身后的两名小太监招招手,一道噤默退出。

大案前摆有两尊降温的冰雕,王却钊就立在晶莹的云鹤与仙草间,如云上的仙翁指点人间,伸指向折子遥遥地一点,“为何驳回?”

眼梢也不略动,齐奢秉持着淡漠的礼数,“不知元辅所说的是哪一件事?”

“哼,镇抚司都指挥使方开印出缺,早已补了孟仲先,同一天出缺的户部右侍郎王正勋,吏部所拟定的升补人选为何三番四次被驳回?”

“内阁的权责在于‘票拟’,即由阁臣群参,再由首揆先行拟答出百官的奏疏,将处理意见用小票墨书,附本候裁。主上阅毕,若同意票拟便以朱笔照批,不同意便发还。元辅入阁二十年,是办事办老的人了,怎么这点子规矩竟要来问?”

王却钊发恨一声:“这里也没别人,我劝你这套官腔就省省。你穿开裆裤的时候还在我这个当舅舅的怀里撒尿,这会子倒认真板起脸拿派头?哼,什么‘主上’,当今主上不过是稚龄幼童,凡事都由你这位首席王大臣代为决定,我不问你又该问谁?”

“元辅既然知道本王是首席王大臣,那就更毋需多问。论辈分元辅是长辈,可论司职,元辅为‘宰’,本王乃‘摄’,自该以摄政的意见为主。”

“哏哏,提到这个,想数年前先帝龙驭宾天时,本是由两宫太后垂帘、内阁辅政,一夜间怎么竟突然冒出个‘摄政王’?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靠着西边才叫‘西党’,可惜古来东向为尊。”

天,是潮热的溽暑天,齐奢的语调却干冷得毫无温度:“‘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两宫太后未免吕、窦之名撤帘还政,此乃两宫之幸,亦属朝廷之幸。嗣君年幼,循例该托孤于叔王。至于本王‘皇叔父摄政王’的尊衔,凭的是当年大败鞑靼的劳绩军功。而不管是征战沙场,或厕身庙堂,本王只愿四海同心共襄我主,东西党争一说致使人心浮动,元辅若听见有人说这种话就该问他的罪,怎么自己反带头妖言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