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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却钊咄咄逼人道:“既无党争,为何摄政王监国前,六部百司的奏本在内阁往返顺畅,而摄政王监国后,凡内阁的票拟必遭屡屡刁难,以至政务蜩螗。真不知是国之福,还是国之祸。”
“国,是我齐家之国,自没有谁比我姓齐的更盼望国运兴隆。”
“盼望国运兴隆,就应敬天法祖。想我朝自高祖皇帝起,王家一门出过五位皇后,男子世代入阁参政,呕心沥血、忠心耿耿。而历代圣主也无不倚重我王门内阁,照批票拟早已成惯例,如何在摄政王这里就行不通?难道摄政王比先帝、比列祖列宗更加英明睿智?”
“本王自不敢与先帝相比,遑论列祖列宗。而元辅——才元辅说是本王的舅舅——自也不比本王的外祖父王老元辅更加英明睿智,本王的批答不如先帝的批答,元辅的票拟亦不比老元辅的票拟,‘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形势已非当年,又怎可照搬旧例?再说这次户部右侍郎的遗缺,所报的备选又是元辅的堂侄。天下有志之士何其多也,总是偏劳王家一门,朝廷于心不忍。还请元辅把这件折子拿回,再重拟来看。”
王却钊怒色大现,头一抻,与齐奢脸对脸,眉须狰狞地抖动着,“老三,我们家老四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户部右侍郎这个缺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怎么补,你自己看着办!”泛黄的眼球狠瞪了一刻,拂衣而去。
由崇定院通往内阁的大道笔直一线,王却钊目不斜视,虎虎生风地走着,老远就看到长子王正浩也一身绯袍,小跑着迎上前,“父亲、父亲!”
“说了多少次”,王却钊威喝,“在这里称‘首辅’!”
“是是!首辅大人,首辅大人。”王正浩低缩着两肩,折身伴老父向回走。
“啃,啃!”王却钊嗽两声,但将雪须一拢,话语便拢入了冰丝万缕,无迹可寻,“你不说已找到人选,究竟什么时候动手?”
“是,回首辅大人”,王正浩的声音同样地深不可测,躲在酷肖乃父的一挂密厚黑须后,“一直盯着,只要时机合适,立即动手。”
“快着些,我实在不能多忍跛子三一天了——”嶙峋齿缝间有一缕昏热的气,毒龙般游出。
而直到此刻,崇定院值庐内,齐奢才重拾屏住的呼吸。他讨厌威胁的口气,更讨厌威胁且难闻的口气。屋角的两钵姜花浓香馥郁,他长长地吸入一口气,鼻翼边的两道法令纹直拖到嘴角。这是另一种愤怒,因克制,而更显得森然。
由洞开的双扉中,周敦已无声踅回,一行收拾被打乱的笔案,一行偷窥着齐奢的脸色,“爷,可甭动怒,咱春秋正富,那老匹夫一只脚都进棺材了,只让他一人气去,气得明儿见了阎王爷才好,咱可犯不上陪他。”
“放肆,怎可如此侮辱当朝首辅?”喝斥一声,然而眼底分明漾起了笑意。
周敦撮手往嘴唇上拍一拍,“是,奴才错了,不该说首辅是‘老匹夫’,更不该说他要见阎王,就算首辅当真是‘老匹夫’,明儿就要见阎王,奴才也不该说出来。”觑眼再一看那边早已是哑然失笑,便也嘿嘿地一乐,“说真的爷,天天从早到晚忙得跟陀螺似的,动不动还受‘对门儿’的闲气,”朝内阁的方向扬一扬脸,伸手扶主子归座,“这苦哈哈的日子爷还不自己找点儿乐子?这一阵真累得很了,依奴才说,今儿竟把这些折子放一边,好好歇一歇,去个舒心的地儿、见个舒心的人儿。”
齐奢沉峻的面目上才露出笑纹,已生愁色,“舒心?呵,槐花胡同那地方可没什么舒心的,瞧见‘她’我倒打心底里高兴,可一瞧她那郁郁寡欢的模样,我就,唉……”怅然间,却陡地觉出了什么,提目斜向里一扫,“爷脸上有钱,你这么看爷?”
周敦凑在齐奢的椅后,一下子直起身,把一张面皮绷得紧紧的,“奴才日夜跟着王爷,却从没见过王爷这副表情,所以看个西洋景。”
齐奢笑起来,展开了两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下可好,叫你这么一撺掇,弄得我心猿意马,折子是真看不下去了。听说前几天状元郎也露面了不是?”
“正是,掌班妈妈也跟段姑娘挑明了,既绝了赎嫁的念想,也就不好无故拒客,几日间已新添了不少客人,虽没有停眠整宿的,但一夜里牌、酒应酬也是络绎不绝。”
“呵,真难为她了。”
“说不管对着什么客人,一个不称心,转身就把人撂在外头,陪两杯酒厌烦了,登车就走。旁人都只当是侍奉过了王爷所以自恃身价,哪儿有几个真正晓得段姑娘的心事?”
齐奢重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见还好,见了面反而更难受。我也悬了这几日心,今儿去瞧瞧她吧。”
周敦立时应下:“是嘞,奴才这就派人去怀雅堂通报,叫他们清场。”
“慢,不用。叫何无为一人跟着我走一趟,剩下这些折子你替我带回王府里,我去去就回。”
“这不妥吧王爷,还是多带两个人。”
“我自己利利索索的,搞那么大阵仗没的累赘。”
“王——”
“别婆婆妈妈了,我快去快回。伺候我换衣裳。”
琉璃飞檐外,暗云四合处,第一缕星光升起了。
13.
待到繁星密布,夏日的长天已漆黑透顶。但黑只是夜晚自己的事,北京,是不夜城。城里头遍地是富豪子弟、杂妓名优,无一不揎臂作乐,以消暑夜。
自灯红酒绿间,一匹照夜白马缓步行来,马背上的齐奢面容安稳,含着一丝有无之间的笑。他在想她:她春分时节一样温暖的笑,玉如意一样起伏的身,千年琉璃的眼和深海珊瑚的嘴唇,还有她月亏似的逐日黯淡,蚕食一般的寸寸消减……每一则关于她的碎片都是一篾清香的新竹,用白蚕丝穿就,他就夜夜睡在这一张冰润的竹席上——火烫的,是他自个的身与心。
他再也无法多抑制一刻对青田热切的思念,他正在悄悄地出发,却没有人知晓,没有人事先替他清理她那混乱而肮脏的世界,他将在满院子的嫖客与百鬼夜行一样的喧嚣里又安详、又突然地降临在她面前——半点儿也不像权贵莅临秘地,而像命运莅临其宠儿。
心意是如此肃穆而缱绻,以至于不受任何世俗的打扰。
“好狗不挡道,把路给老子让开!”
这是直通怀雅堂后角门的便道,一条极其逼仄的窄巷,将将只容得下两马错身。此时齐奢与侍卫何无为一前一后地骑行在道中,正把路给堵得死死的。迎面而来的骑士人高马大,背着光的脸容一团模糊,但能看得出一身的锦衣绣服,还有一股股酒气散出,必也是某位醉卧花丛的豪绅,脾气火爆。
何无为见其鲁莽,正欲教训上两句,却看前方的主子竟不以为意地策马靠边,只好也马首是瞻地调成一线给那泼皮让路。眼瞅着人家大模大样地抖缰通过,正满腹牢骚地翻白眼,却蓦地里悚然改颜,“王爷!!”
只见暗中闪过了一道刀锋的银寒,那人在马上腰一扭,抖出了一把匕首反刺向齐奢的背心,出手之快直带出了“嗖”的一声厉风。
齐奢连人带马的被抵在石墙边,虽情知不妙,却是避无可避,只得将上身险险地向前一俯。可谁知那人竟紧接着就将长臂一绕、手腕一翻,立起了刀尖守在他喉前。齐奢的喉头差点儿就撞在刀上,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他反弓起背脊向后一拗,生生地弹开,右手就往腰间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数招的交错不过在弹指间,何无为心急如焚,只唯恐刺客的手刀淬毒,一丝擦伤则万事皆休。但无奈两面墙之间三匹马撕咬踢蹶个不停,他的一条腿又被马腹与街墙牢牢地夹住,一丝也动弹不得。一发狠,干脆兔起鹘落地拔出大刀,长手冲刺客胯下的马额就没刃插入。
腥热的马血井喷而出,马惨嘶着猛尥起后蹄。齐奢正与刺客近搏,这一震,二人手中的兵刃一起被强力所带而失手飞出。刺客的匕首先摔落在地,但其人却借力腾起在半空,一把就将齐奢的弯刀捞进了手内顺势下刺。马上的齐奢还没见人影落地,已觉出右边大腿的一阵冰凉,刀刃掠上了皮肤。可他非但不知闪避,反任凭血肉被刀尖洞穿,趁机一把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暴喝一声:“何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