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官场小角色,因摄政王在掌权初期诏许“上变”——即告密,他便借此起家,扶摇直上而掌管镇抚司。当朝所谓的镇抚司不同于前代,乃是专门针对达官显贵的特务警治组织,拥有私狱,并可自行逮捕、刑讯,甚至是处决疑犯,而不经过朝廷司法。掌门人方开印最熟读的书并非是四书五经,而是唐武周时期巨奸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他不仅对书中网罗罪名、陷害无辜的手段倒背如流,而且在酷法上比来俊臣更胜一筹。在花样百出的刑讯室里,方开印能从任何人嘴里听到自己需要的任何一句话。而唯一能令他听话的人,就在面前、桌后。

一领杏子白的团龙亲王常服下,齐奢面沉如铁,声色不动,“私截贡品?”

“是。”方开印的眼珠子不加掩饰地激动地燃烧着,似汩汩地淌出殷红的血,“这回,咱们的户部侍郎王正勋王大人可是自投罗网。王爷看,是露章面劾还是封章奏劾?或直接秘捕下狱,让卑职亲自‘招待’他?”

齐奢垂下眼睑,瞳仁摇摆不定了一阵,而后抬目定神道:“都不。”

近黄昏时,慈庆宫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在慈宁宫太后喜荷一脸愠怒地告辞后,次辅王正浩又同小妹王氏描绘了许多后续之计,仿佛摄政王齐奢势败人亡的一天已指日可待。及至作别退出,却被奔入的太监吴染撞了个满怀。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王正浩正了正胡夹,大为不悦,“牛喘马嘶地干什么?”

吴染哭丧着脸,“不好了,方开印大人才带着人上门,将四老爷斩于剑下。”

“什么?!”

王家兄妹二人一齐变得脸色煞白。王正浩失神呢喃:“堂堂户部侍郎,跛子三他竟敢连羁押审讯都免了,就、就……”

忽听“哗啦”一响,御座上的王氏把一只霁红花觚摔了个粉碎,跺着脚哭骂:“都是你和爹爹出的馊主意!说什么稳操胜券、万无一失,现在可好,弄得四哥性命也丢了!”她冲下来扭住长兄的衣襟,又撕又推,“你们赔我四哥,赔我四哥!我可怜的四哥啊,枉你一世小心谨慎,最后却死在自家人手里!……”

太监吴染急忙又是磕头又是拦劝,好容易将恸哭不止的王氏架进了椅中坐下。王正浩顾不得一部美须已东倒西歪,只是唯唯地赔礼:“妹妹,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没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方开印跟跛子三那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方开印敢干出私杀户部副堂官这么绝的事儿,跛子三的干系也天大。想跛子三素来谋定而后动,做事滴水不漏,这次却如此失态冒进,对咱们可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闻言,王氏双目红肿地瞪视着大哥,“呸”就唾了他一脸。

王正浩苦笑着抹一把,“妹妹,你就别再任性了。你心疼老四,难道我当大哥的就不心疼?就为了不让四弟白白地送命,才更得借由他这条命,不仅要除掉方开印,而且要让跛子三也尝尝苦头。妹妹,事不宜迟,你立刻下旨将方开印交付刑部大狱,再把跛子三诓进宫,当面申斥他专擅威权、结党妄行之大罪,将他夺爵。这次,豁出去跟他拼了!”

王氏抽啜了两声,“哇”地扑进哥哥的怀中。王正浩面露尴尬,一头宽慰,一头自己也拭起泪来。

“卑职前来复命。”

夕阳透过镂花晒入了长窗,窗下,齐奢专心致志地,在看书。“复什么命?”

方开印带着谄媚而得意的笑容呈上了一只木匣,抽开匣板。匣子里是一只青白色的人首,微开着嘴唇,似有遗言未尽。“摄政王不是吩咐,让卑职直接取了王侍郎脖子上的脑袋吗?”

“我什么时候吩咐过你?”人和木匣都未令齐奢动一动眼皮,他只以颀长的手指,把书翻去到新一页。

笑容自最残酷的酷吏面上消失了,方开印张着嘴,一下子惨无人色。

而在事端的另一端,则是面颊已恢复了几分血色的东宫太后。王氏手中的一方大印端端正正地悬在诏纸上,人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转望身畔。

王正浩温言鼓励:“妹妹别怕,禁军毕竟在咱们手里。”

“跛子三若不肯入宫怎么办?”

“那就办他个抗旨不尊。”

王氏又长嘘了一口气,抖着手用印。可还未等落实,吴染又再次从外殿跑入,气喘吁吁道:“禀、禀太后,禀阁老,外头说、说镇抚司方大人已经被摄政王给杀了!”

染汗的御印脱手滑落,王氏呆瞅着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同样愣了片刻后,王正浩把手又慢又沉地击上了诏案,“跛子三看出来了,干脆先派方开印那狗东西去杀了四弟,再反诬姓方的‘矫诏’擅杀大臣,将其处死。”

王氏似懂非懂,“可那姓方的,不是老三苦心扶植多年的自己人吗?”

“没错,正是多亏方开印这帮酷吏才让跛子三的地位一日稳似一日,可咱们忘了,狡兔死、走狗烹。比之以严刑峻法令人人自危,眼下的跛子三恐怕更着意开始笼络人心了,反会嫌方开印动不动就兴大狱,正愁没借口削他的权势,这下是瞌睡来了遇枕头,既赚了为国除害的名声,又得了连绝两患的实惠,真漂亮!倒是咱王家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氏一晃,软在身后的金漆交椅中,头上的一枚青花籽玉小插跌落于地,有破损的悲声,“那,四哥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白白不提了不成?”

“不。”有极硬的刺亮自王正浩的眼底直戳而出,他转盯住妹妹身后的太监,“吴染,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在宫外有一位结兰谱的义兄?”

吴染颜色改变,“回阁老的话——”他足足停顿了小半日,右手微微地打颤。临了,也只得将拂子一挥,拂去了前尘,“是。”

11.

就因这一声“是”,当天的夜里直到四更,吴染仍不能入睡。

咳一声,提腰坐直。一旁的妻子也还没睡着,马上下床替他摸出了床底的夜壶——一只镀了金的头盖骨。

太监的妻子和头骨做的夜壶,这两样奇怪的事物,都有个来历。

吴染的妻子小名绿丝儿,当他们共同的主子东宫王太后还是王皇后时,绿丝儿是其贴身宫女。王皇后貌美但性傲,不得上喜,略有姿容的绿丝儿则温顺又乖巧。一日王皇后午睡,圣主忽至,把绿丝儿生压在丹房里的炼鼎旁,邪火走真铅。王皇后知情后耿耿于怀,某天手指绿丝儿,赐予宠监吴染对食——太监当班时只能吃自带的冷餐,而宫女可以起火,所以太监们常托相熟的宫女们代为温饭,久而久之,“对食”就代指太监与宫女结为相好。绿丝儿自此被打发出宫,成了吴染的对食夫人,除床笫之事外,并无异于普通的夫妇。

而吴染之所以成为太监,起因就在于另一件东西:头骨夜壶。吴染出生在关中,家里有闲钱,又有门世交,就给他早早订下了娃娃亲。他十三岁那年,从未谋面的未婚妻被陕西周至县的知县看上,欲纳去做妾,父母却硬不肯退亲,以至于被差人殴打至死。阖家就剩下了吴染一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拿似通不通的文言写好了状纸,跑去到衙门击鼓鸣冤。先照规矩挨了顿板子,却没等到上堂,只等到一只兜头的黑布袋,听到袋子外有个黑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吴染醒来,该没的都没了,下身插了根鹅毛管导尿,拔掉管子后就成了宫里的太监。苦、提心吊胆的日子熬了十来年,忽有天云开月朗,因机缘巧合被皇后王氏提拔到身边。再忽有天,宫外偶遇了一位幼年挚友,当初吴染和他在学塾交好非常,曾对天对地结拜过。该人从小就任性好侠,专爱抱打不平,在听说了当年故交家破人亡的真相后睚眦尽裂,仰首喝了一碗酒,拱手即去。两个半月后回来,把当年的知县、如今的巡抚砍了脑袋,光溜溜的一幅头骨挖下,拿金做托,送给了吴染当夜壶。

深静的夜里,吴染俯望着妻子绿丝儿和她手中的溺具,叹口气,淅淅沥沥地尿了。

到底是不成眠,次日东方未亮已登车出城,至宛平县的一座大宅门前。门子见来者车马俊伟,礼数便即十分周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找哪位?”

吴染做俗人打扮,一身锦囊葛直裰,瞧着像是位白白净净的书生。他自袖中掏出了名帖,巍巍递上,“就找你们家主人,邱若谷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