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凯旋的庆功宴上,人人如坠醉梦:一个跛子,是如何击退骁勇无双的蒙古铁骑?直到这个跛子亮出更吓人的政治手腕时,朝野上下才如梦初醒。短短数年间,曾被认为永无翻身之日的三王爷齐奢已一跃成为辅政叔王,协同西太后喜荷利落瓜分了本属于外戚王家与东太后的半壁江山。西党与东党,而今已是势均力敌。

为此,西太后詹喜荷才能在寡居的生活里,在挂满了祖宗遗训的太后寝宫中,纵情地享受自己仍青春洋溢的身体。她低低地呻吟,手指逐渐捏紧了凤帷。

床脚的金蟾炉一丝丝地吐尽了香烟,午时已过。

“呸!”

阳光斜照进慈庆宫的偏殿,殿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唾弃。只见东太后王氏高额尖鼻,凤目檀口,细细的两道眉间锁起了许多的清愁冷恨,用涂得朱红的手指扭捏着耳下的一副翠玉坠,“今日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先帝在的时候,我是中宫,西边虽诞育皇子,也不过只是个‘贤妃’而已。每日晨昏定省,我都要她在坤宁宫外殿跪等一刻钟才许她入觐。可现今人家来慈庆宫就和来串门子似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还不是因为这些年有摄政王在她的背后?”——啊不,多半是“身上”。想着这件说不出口的影影绰绰的脏事,王氏的脸色也就愈添鄙夷。

下首的椅上也坐着一位男客,四十开外的样子,美髯垂胸。这正是王氏的胞兄,王家三兄弟中排行最长的王正浩,职居内阁次辅。他见小妹动了真怒,连忙赔笑道:“就像妹妹说的,你原本就是正宫,西边不过是母以子贵,圣母皇太后再怎么样也越不过你母后皇太后。”

王氏满腔的怨愤,想自己门第高贵、姿容绝代,本该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做一对红尘鸳鸯侣,偏为了家族的利益硬被戴上“皇后”的冠冕,三宫六院里抢丈夫、春秋万代下守活寡。然后寡居生活里仅有的乐趣,名叫权力的一帖春药,如今也要与人分食。她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有着世上最尊贵的不快乐。念及此,王氏不由得狠瞪了大哥一眼,“两个月前,德王齐奋被扣了顶‘贪黩逾制’的帽子,悬梁自裁,内眷子女几十口今儿也定了罪,不是充官流放,就是西市斩首,赶尽杀绝,一个也不留。摄政王这是把宗亲里最后一个对头也除掉了,接下来就该全心全意对付我们王家了。当初你们哄我说得好听,什么临朝称制、说一不二,如今皇帝是西边亲生的,摄政王也跟西边的一条藤,再过两年,怕是我这个‘东太后’倒要仰人鼻息了。”

王正浩连连地摆动起双手,“这个妹妹不消担心,摄政王那里,父亲同我已有对策。”

“你们要有对策,还容跛子三一步步坐大到今天?”

“跛子三的破绽虽然难觅,可他下头的人——”王正浩卖个关子,掏出了一本册子递上,“当初跛子三破格提拔这方开印做镇抚司都指挥使,就为了他心黑手狠,不管什么人到了他手里,一场刑讯逼供下来,那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跛子三这几年党同伐异、排黜异己,头一号功臣就是方开印。虽说侦察监视是姓方的老本行,可奈何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妹妹你瞧,这里头明明白白地列着他十款大罪,款款证据确凿。只要扳倒方开印,跛子三就如同少了一条臂膀,必然气焰大煞。到时候再由妹妹你出面降旨,找个名目把镇抚司从跛子三的手里捞回来,再想夺他的兵权就容易多了。”

王氏先是称道,复又疑虑丛生,“可平白无故的,总得有个由头才好?”

王正浩一派运筹帷幄之态,轻捋着垂髯,“这件事情让四弟来出头。朝鲜国此次进贡的有执馔婢十五人、女使十五人,咱们早就放出风去说四弟私留了两人,甚至连黄金白银也私扣了一部分。跛子三一直在找机会想罢免四弟这个户部侍郎,一旦查到截留贡品这等杀头的大罪,岂有理由放过?他一定会授意方开印参劾四弟,甚至还有可能直接捉拿下狱。去年因为迎佛骨之事方开印跟四弟结下了梁子,这可是众所周知。待到一彻查,四弟自然是清白无事,咱们马上就能反咬一口说方开印是挟仇诬告,然后就以此做引子,把他其余诸罪一条条指实。跛子三为了自保,必定得把方开印给推出去。想整咱们王家,最后却整掉了自己人,咱们就等着看跛子三‘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王氏是家中幺女,与年纪相近的四哥王正勋最为亲厚,心中不免牵结,“用四哥做饵,会不会太冒险了?”

王正浩依旧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饵不鲜,怎么引得来大鱼呢?听说就在刚才,方开印已经兴冲冲地往摄政王那里去了,眼看这就咬了钩。”

王氏正待接话,却忽地提高了声音问:“谁?”

“奴才吴染。”象牙大架丝屏后,趋进了一个年轻太监,白面朱唇,相貌十分风流,“禀主子,圣母皇太后来了。”

王家兄弟身为当朝第一皇亲国戚,从不忌讳在慈庆宫现身,一如其对头摄政王时常在慈宁宫秘密出入。可这些事彼此不过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明面上撞见总归不雅。

故此,王氏没好气地“哼”一声,训责太监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太后!”又垮着脸转向王正浩,带着一副“瞧见了吧”的愤懑之色,把下巴向他抬一抬,“大哥你先去后头避一下,我来打发她。”

王正浩消失在屏风后。须臾,便闻见一股扑鼻的香气,听到一声悦耳的“姐姐”,就见西太后喜荷进了屋,笑容可喜,行动多姿,全不似肃穆的太后,倒似春情满面的闺中少妇,“听说姐姐身子不大好,妹妹特来问安。”

王氏朝喜荷的一身风流重重睃一眼,冷漠地一笑,“没有的事儿,那都是小人咒我,我身子好得很。”

喜荷甜笑不改,“那妹妹就放心了。玉茗,把东西呈上来。”

跟随在她身后的一名形貌端正的宫女轻步上前,手捧着一只金线锦盒。喜荷将衣裾稍一撩,在御榻边坐下,“姐姐虽则凤体无恙,到底还要多加保养。妹妹为姐姐带了两支上好的老山参来,最是滋补。”

“那就多谢妹妹。”王氏晃晃手叫人收下,举目朝喜荷很刻意地打量了两眼,“妹妹今儿装扮得倒好,这头梳得漂亮。”

“哦,我宫里新来了个小太监,会梳头,人也聪明。姐姐要喜欢,就让他到慈庆宫伺候。”

“不好掠人之美。”

“嗐,我不大爱用太监,贴身伺候的倒是宫女多些。”

“是,谁不知道妹妹近身的太监就赵胜一个?”王氏的一对乌珠随发间的一根攒珠墨玉笄流闪着,斜瞥了喜荷身边的某位内侍一眼,对其扬了扬眉尾,“宫里的太监多是不到十岁就受了那一刀,赵胜却是二十来岁才去势入宫,入宫前是个拳师,好像功夫还颇不赖,只因在老家欠下了赌账才上京找了这条门路,比起一般的太监自是身强力壮,不过到底是不男不女的东西,只能窝在这六宫中,和那些搏杀疆场的比起来能有什么用呢?”

那赵胜身着太监的膝裥补服,中等身材,肩臂却突鼓壮硕。他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地下听着,两手却无声攥紧,大臂处的衣衫有一阵波动,仿佛有活物在皮肉中钻进钻出。

喜荷也早已涨了个满面通红,这是明着讽刺她与小叔子齐奢间的私情了。她极为勉强地笑一笑,“姐姐这话,妹妹可不大明白。”

王氏摆开脸斜望着屋中的一只细钩方角大柜,声调亦布满了钩与角:“妹妹是天底下头一号聪明人,早几年连折子上的字都认不全,现在出口成章的,跟皇叔父摄政王一唱一和就把国事都裁定了,还有什么妹妹你不明白?”

喜荷的脸色愈发难看,“姐姐说笑,妇道人家终归是妇道人家,国家大事还不都靠摄政王与诸位阁臣们的公议?”

“有人倒是不想‘公议’,可惜不成。”王氏不再理会另一边,只把佩着米珠团寿金甲套的手往茶案上一拍,高声吩咐,“吴染,装烟。”

太监吴染上前,跪下来替东太后装水烟。似水流年的烟泡开始了静谧的沸腾,女人的深宫内,碧鹦鹉对红蔷薇。

10.

属于男人们的前朝,一样是针尖对麦芒。

一张叠放着奏章卷帙的桌前,一个叫做方开印之人,垂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