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迸出了乔运则的眼眶、嘶沙了他的喉咙,他美玉一般的面庞炸裂出根根残暴的、不为瓦全的断纹,“从少年时,我每一分苦苦挣扎全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保有你,我以为我的苦斗在折桂的一天就会结束,可惜发现,这才仅仅是个开始。青田,你从来就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天长地久地只属于我一个。只要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被亿万根针刺,被一把钝剪一块块剪碎。因此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替咱们俩做了个决定。我,会是礼部侍郎张延书张大人的入赘娇婿,在这浮沉宦海间有一座不动不摇的靠山,而你,会是‘乔门段氏’,这本将是你墓碑上的铭文。”

他已是滥泪横流,手剧烈地颤抖着,摁住了自己的心口,“你送我的这颗坠子,我这一生也不会摘去。不管我的花轿里坐着的是谁,我心里,只有你是我的妻。那件嫁衣的一领一袖、一针一线皆是我亲手完成,我本会再亲手替你穿上它,亲手将你下葬。你会在最好的时候死去,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也不用忍受。我会常常去看你,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坐着说一夜的话,不会再有任何的男人拿钱、拿权,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你会永远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青田,我杀你,是因为我爱你,没有任何人会像我一样,爱你爱得深到,需要杀死你。”

带着耳内轰隆隆的血鸣,青田聆听着这奇形怪状的理由,望着自己倾天动地的泪幕后那奇形怪状的人,她唯一的真龙天子。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多年来青田全心所系,唯有公子对我的一番眷爱,可今日才得以一睹其真容,但觉‘失其魂魄,五色无主’。原只是一介庸人,配不上公子如此的深情,就请原谅我叶公好龙了一场吧!自今后,天上人间,各不相干。我诚心祝愿乔公子自这里一去,龙飞凤翔,揽月九天。”青田的喉头满是鲜血的味道,一字字,都是在泣血。她在滚滚的热泪中向乔运则完身一礼,髻首的一对草里金抖颤着细须,臂帛所曳的金色长珠滑过了碧绿的凿花砖,细声碎不忍闻。

浮尘所盖的世间,青田闭门软到,筛糠而抖。两步外,蹑近了猫儿在御。她用一双骨节暴突的手抓住它,牢牢地抓紧,仿佛是在疯狂的深渊的边缘紧抓着一条索绳,一失手即是不复之劫。她早已准备好,听乔运则拿最恶俗的借口以搪塞他不再爱她,或不能够再爱她,但她无论如何不曾想,他的借口是:他爱她。而她甚至无从否认这份爱。天使之爱叫做爱,魔鬼之爱一样叫做爱,而且更为炙热、酷烈,从而更像是一份爱。青田情愿半世所爱之人是堕落的天使,也不愿发现他原是只彻头彻尾的魔鬼。像是万分绝望地眼看着自己年年月月的苦刑,只为了在与命运的斗争中,错站去命运那一边。

后来的一段时间在青田的记忆中完全空白,只似乎模模糊糊地,突然之间就听见谁在哪里呼唤。她应一声,看见了双眼含泪的暮云。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摁住了胸口前一只上下擦抚的手,“好。”她身上有什么一动——是猫,由她的怀内跳开,优雅离去。青田望望它,又回望向暮云,“妈看见‘他’了吗?”

暮云的泪水潸潸落下,咬着牙点点头,“我才与小赵说完话一进门,就瞧见妈妈同他站在一处。妈妈冲他破口大骂,说他抛弃姑娘另娶他人,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怎么,妈也知道了?”

“哼,状元公入赘侍郎府,多好的一段佳话,在官场上都传遍了。妈妈消息灵通,想来也早就得知,不过一直闷在肚子里。姑娘你想瞒着妈妈,妈妈也想瞒着你。这个人一来,谁也瞒不住谁了。妈妈本拦着不让他进,是我说姑娘要见,才放他进来的。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凭他做到尚书阁老,再不许踏入怀雅堂一步。还说,一会子叫蝶仙姑娘代局领照花姑娘去,姑娘你只管歇着,不用去了。”

青田的面目一片索然,“叫局哪能不去?”撑手坐直,往起站。

暮云心急意痛地来扶,“姑娘!”

青田紧攥住婢女的手,手心沁满了冷汗,很用力,几乎是在发狠。她一步一步地重新捱回到外间的妆台,坐定,对镜抹干了两腮的余泪,把粉徐徐地匀开覆上了面颊,又拈起了胭脂笔,眼角与嘴唇。

幸好还有厚重的铅华,画皮光鲜蛊惑众生,哪管得了其下的粉黛骷髅,如斯面目难堪。

夜,一似重重帝网,兜头撒落了。

9.

夜再长,终有尽时。旭日东升,日头下却已不再是风月楼台,而是嗈嗈鸾吟凤啸、森森虎伏龙眠——

紫,禁,城。

与段二姐在怀雅堂的一言九鼎不同,紫禁城的女主人有两位,一位是居于慈宁宫的圣母皇太后喜荷,另一位是东边慈庆宫的母后皇太后王氏。皇家仪制所限,若不遇年节,即便是五服内亲也不可私会宫眷,而皇太后的宫中就更不该出现除皇帝以外的任何男人,但事实上,总有不合时宜的男客扰乱了清净的两宫。

慈宁宫的客人是摄政王齐奢,他坐在一只金花方凳上,眼目微微地低垂,“谢太后赐坐。”

自前面深深的帷幕后传出的依然是那个又优美、又充满了谜团的声音:“赵胜、玉茗留下来,其余人都去吧。”

那一对太监与宫女守在了殿外,合上门。

殿内,帘幕轻分,皇太后喜荷一步步走出来。一身九凤翔舞的锦丝命服下是一位年轻少妇,修蛾直鼻,两腮微棱,下巴却陡不防收得尖细非常,暗藏着一股子狠毅。她宝光摇曳地直走到摄政王齐奢的凳前,随之展颜一笑,唇边竟蓦然间绽放开一对梨涡,出奇甜蜜而妖娆。“三爷。”

齐奢熟稔地,回应送上来的嘴唇。

喜荷阖目喃喃:“姐夫……”

是的,姐夫。

喜荷是世族詹家的庶出女儿,当年嫁予皇长子为侧妃,而她嫡出的姐姐永媛,则作为正妃嫁予皇三子齐奢。从出嫁的那天起喜荷就已明白,她与至亲的姐姐已成为敌人,理由很简单:她们的丈夫是敌人。皇三子齐奢是中宫皇后的独子,该是无可争议的皇储,老皇帝却坚持立长子为储。两位皇子间掀起了长达十数年的夺储之战,这一场不见刀兵的暗战极为惨烈,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最终的结果,皇长子胜出。就在喜荷的丈夫被册立为太子的当月,齐奢的妻子,也就是喜荷的姐姐永媛悬梁自缢。六年后,她的丈夫也赤条条地死在了一位宫妃的身上。这两桩亲人的死亡,如同千钧重量的一对石兽镇守着喜荷的心门,门后是漫长的墓道,以及深不可问的黑暗。

在那之后,紫禁城中唯一的皇子,年仅七岁的齐宏得登大宝,他二十三岁的生母喜荷亦由“贤妃”变作了“圣母皇太后”,从前的中宫皇后则被尊为“母后皇太后”,分别入主慈宁、慈庆两宫,共同垂帘听政。然而,随一道明黄帷幕的垂落,斗争才刚拉开帷幕。

东太后的娘家是外戚王门一族,齐家立朝,王家为开国重臣,得以世代与帝室联姻,渐渐地权臣辈出,太阿倒持。在朝堂上,幼帝齐宏与他的母亲喜荷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傀儡。喜荷唯一一次做主,就是在蒙古鞑靼突破边境的紧急军报传来后。满朝文武乱哄哄如无头苍蝇,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一位身材笔挺的年轻人,尽管他的眼神沧桑如百岁老者,仿佛只一瞥间,就可以判定你的一生。他立下军令状,请缨领军。

隔着高高的御座,喜荷认出了他。他是她去世的姐姐永媛的丈夫,是被她自己的丈夫圈禁了整整四年的皇三子齐奢。百官们望着这位刚刚被解禁的皇子齐声反对,只有喜荷,深深注视着那对凛冽的眼睛,简短的挣扎后,只用一句话就叫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哪位不赞同王爷前去,那就自己奔赴前线、报效朝廷!”她赌徒一样地支持齐奢,赌输了,她母子一辈子看王家的脸色度日,赌赢了,便有资格同台一搏。

喜荷没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