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节,小院里热闹极了。

  年前,林栋哲、庄筱婷向父母坦白了他们的恋情。

  宋莹、林武峰商量了一下,没让林栋哲回广州,夫妻俩在新年前几天先到了上海,去交大叫上了在宿舍里留守的林栋哲,一家三口一起回苏州过年了。

  庄图南很遗憾他没能亲眼目睹父母听说庄筱婷恋情时的反应——据说两人开始不信,然后还是不信,最后无奈信了。

  庄图南年二十九才结束了工作,和广州三人团乘同一班火车回了苏州。

  双方事先都不知晓对方的行程,四人在苏州火车站出站口喜相逢,三言两语之下,合打了一辆的士回小巷。

  庄超英一开门,乌泱乌泱进来四个人,大儿子庄图南,半个儿子林栋哲和久违的林家夫妻。

  庄超英和林武峰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打招呼,“林工”、“庄老师”太生疏,“亲家”又太早,两人正尴尬间,黄玲打开东厢房的门向外一看,“图南回……,宋莹啊,外面冷,快进屋,快进屋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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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莹夫妻本来想住厂招待所的,吴姗姗再三表示愿意把房间让给宋莹和林武峰暂住。

  刘健神色倨傲,“虽说宋阿姨把房子租给了我们,但她回来过年,我和珊珊暂时回我家住几天好了。”

  老江湖林武峰不动声色道,“不是租,是‘借‘,这房子是免费借你们住,没收租金。”

  林武峰这话绵里宋针,刘健愣了一下,吴姗姗立即示意刘健不要再说了,“刘健爸妈家不远,他爸妈也叫我们回去过年,我们回去住很方便的。”

  林武峰笑眯眯道,“珊珊啊,带宋阿姨向你公公拜年,随便帮我们带个话,这房子只借不租。”

  刘健和吴姗姗悻悻然走了,黄玲也不赞同他们住招待所,“天寒地冻的,又是过年,招待所多不方便啊,想喝口热水都不一定有人管。”

  一顿操作猛如虎之后,庄图南和向鹏飞暂时搬回东厢房里打地铺,林家三口挤住在林栋哲的小房间里,三间房挤下了两家八口人。

  挤是挤了点,但热闹温馨,白天一起做饭、看电视、闲聊、嗑瓜子,晚上一起挤东厢房看电视、闲聊、嗑瓜子,其乐融融。

  两代人喜好不同,初二晚上,八人分为两屋,向鹏飞、林栋哲、庄筱婷在林栋哲小房间里看中央二台的怀旧电影,两家大人在东厢房看重播的江苏台春节晚会,庄图南在两间房里来回巡睃。

  晚会节目千篇一律,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看边闲聊。

  宋莹感慨,“隔壁王家总算不吵了。”

  庄超英道,“周青拿到上海户口后,考了上海市的外贸中专,去上海念书了,王芳也回新疆了,王家不吵了。”

  黄玲闲说棉纺厂的现状,“眼看这效益是起不来了,产品样式、价格完全没法和南方运来的布料竞争,厂里但凡有学历、有技术的年轻人都办了‘停薪留职’,出去找机会了,剩下的都是我和老吴这种年龄大了、什么都不会的老职工。”

  宋莹问,“剩下的也有好几百人呢,总得有个说法吧?”

  黄玲道,“前段时间是说股份制,鼓励职工花钱买企业股份,嚷嚷了一阵子也没下文了。”

  黄玲长叹,“幸好超英调到了十中,图南、筱婷也大了,那些一家人都在厂里工作的,愁都愁死了。”

  庄超英问林武峰,“林工,广东是怎么处理类似问题的?”

  林武峰道,“卖,把亏损严重的国企卖给向外商或私企,最开始是职工和产权一起转让,但现在很多企业只想要厂房和地皮,不愿意要职工,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解决。”

  庄超英倒吸一口冷气,“把国企卖给外企或私企,那企业姓‘社‘还是姓’资‘?”

  林武峰道,“江苏是什么政策?”

  庄图南正好端了一盘蜜橘进屋,听到了只言片语,随口接话,“兼并,江浙多半采用‘兼并‘的方法,让经营的还不错的国有企业兼并亏损的同行企业,兼并后,政府在政策和税务上给与新企业一定优惠。”

  宋莹赶紧问,“棉纺厂有没有可能被兼并啊?大半辈子待国企里,还是国企好。”

  黄玲剥了个橘子,塞给宋莹,“谁知道呢?”

  宋莹边吃橘瓣边道,“厂里规定‘留职停薪‘最多六年,我还有一年半也就到期限了,人事处的意思是,我可以买断,自己交保险金,六十岁以后就可以拿退休金了,退休金按工作年份算,我的退休金肯定没玲姐你高,但有总比没有好。”

  黄玲道,“那你打定主意不回来了?栋哲毕业后去广州?”

  宋莹和林武峰对视一眼,同时坐直,黄玲和庄超英立即注意到了林家夫妻的郑重,也不约而同提起了精神。

  宋莹轻轻咳了一声,“我和武峰商量过了,孩子的事情我们插不上手,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们尊重栋哲的选择,栋哲毕业后想去哪儿工作都随他。将来武峰退休了、我干不动小吃店了,我们要么在广州单过,那么去栋哲工作的城市过退休生活。”

  宋莹从一旁的小坤包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透明塑料袋里是揉成团的旧报纸,林武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两只精巧的首饰盒和红纸、红丝带,宋莹打开一层层的报纸,从纸里拿出两条样式不同的金项链,放在了首饰盒中。

  林武峰又从衣服内袋里变戏法般摸出两个红包。

  宋莹道,“一路上小偷太多,只能拆开放,本来想到了苏州再包装好,可栋哲就在屋里,找不到机会拿出来。”

  宋莹说着,林武峰已经快手快脚地用红纸包好盒子,再扎上红色丝带。

  宋莹真心实意道,“栋哲和筱婷,我家栋哲占大便宜了。”

  林武峰连连点头,“我二妹妹听说了都很高兴,她说虽然没见过筱婷,但看图南就知道筱婷也错不了。”

  宋莹道,“武峰老家福建的传统,男方家第一次到女方家是很讲究的,以前条件不好,都要带点面条、鸡蛋、鸡鸭表示重视,现在条件好了,女孩子是金首饰,女孩子的兄弟姊妹一人一个红包,红包数额不大,表示心意。”

  庄图南听到那句“男方家第一次到女方家”时,还在拼命忍笑,但越听越是动容,这才知道,桌上两个红包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向鹏飞的。

  林家太郑重了,庄超英不善说场面话,黄玲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黄玲急中生智,庄图南是庄筱婷的哥哥,但又是小辈,他表态可进可退可缓冲,她睃了一眼庄图南,示意他开口。

  庄图南心领神会,“林叔叔、宋阿姨,我能代表我爸妈说几句嘛。”

  林武峰和宋莹同时笑起来,

  “图南,你的份量一直很重。”

  “图南,你说。”

  庄图南斟酌了一下语气,才谨慎地开口,“栋哲和筱婷还没有毕业,分配这一关还没过,现在谈论这些还为时过早。”

  庄超英和黄玲同时点头。

  林武峰道,“是,我们也考虑过了,将来如果他们到广州,自然是我和宋莹照顾他们,如果回苏州,就请庄老师和玲姐照顾两个孩子了。”

  宋莹道,“如果他们回苏州,我一定回来和刘厂长干架,把房子抢回来。”

  黄玲思路被带歪,“珊珊既然住下了,就不可能搬走了。”

  宋莹道,“我没答应租给他们,我只说‘借房’,借出去就能收回去。”

  庄图南的工作需要和多方协商合作,早已磨练出了在谈话中占据主动的本领,他觉察到话题已经偏离,立即又不动声色地拉了回来,“您和林叔叔给我的红包,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谢谢您们,鹏飞的,让他自己决定。”

  庄图南先扬后抑,“筱婷主意大,我们不能替她作主,这两件首饰……”

  庄图南沉吟了一下,“宋阿姨,我建议您暂时先别征求筱婷的意见,让她和栋哲自己决定将来的路,我们不要给他们太大压力。”

  林武峰立即道,“不给压力,不给压力,我们也知道将来未必成……”

  宋莹立即截住林武峰的话头,“怎么说话呢,呸,呸,呸!”

  宋莹想了想,郑重道,“不管将来成不成,我们这次来,是表示我们对筱婷的重视。”

  黄玲心中长长吁出一口气,庄筱婷自幼不被婆家重视的隐痛突然间被抚平了——被林武峰和宋莹对女儿的重视抚平了。

  宋莹一贯信服庄图南,她想了想,“图南,我听你的。筱婷那条,我先收着,另一条是送你妈妈的,我特意在金店里挑了半天,觉得这条最配你妈妈……”

  宋莹看向黄玲,“我还在厂里时,车间里有人戴了第一条金项链,周围人都跟着省吃俭用,一家人吃半年咸菜都要买一条挂脖子上,别人有,我也要有。”

  黄玲也笑,“我听说有人说我脖子上光秃秃的,你替我骂人,说图南、筱婷就是最好的金项链。”

  宋莹道,“我在广州买第一条金项链的时候是涨价时抢的,样式也顾不上,抢回家囤着等涨价,后来栋哲去福建做生意需要钱,我又卖了。前几天,我去金店挑首饰时,可高兴了,我是真高兴,玲姐,筱婷可以不收,小姑娘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多想要一条金项链,她未必在乎,你这条,你一定要收下。”

  一桌的人都沉默了,饥饿、贫穷、对美好生活的最朴实的向往,这些细微的、似乎已经被遗忘的往事都浮在了眼前。

  黄玲鼻头一酸,“宋莹,多少钱?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买,孩子们都大了,我现在条件也好。”

  庄图南轻轻按住妈妈的手,“宋阿姨,这两条项链多少钱?我买,妈妈和筱婷一人一条,您将来要再送我妈或筱婷首饰,我不管,但这两条,我买给她们。”

  庄图南正色道,“宋阿姨,我买项链,您别多心,筱婷和栋哲,我是支持的,我开始也想不通他俩性格差这么远,怎么相处,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久,他俩能商量,钱也好,别的事儿也好,两人能商量……”

  庄图南转向父母,“筱婷心思细想法多,栋哲心大脾气好,两人又一起长大,知道对方的想法,有了分歧矛盾时,两人能心平气和地商量,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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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超英、黄玲把林家夫妻送上了回广州的火车,挥手道别。

  雪后初晴,冬天煦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庄超英和黄玲索性慢慢往家走。

  尽管是大年初四,但火车站附近的小吃店基本都恢复营业了,人行道上也摆满了各式小吃摊,阳光欢快地洒在各式美食上,庄超英感慨,“以前过年期间都没什么店开,大家都忙着走亲戚,现在市场经济,真是不一样了。”

  黄玲道,“是,宋莹急着回去也是要挣钱,她说,元宵节前后的生意最好。”

  路边还有点积雪,踩在上面吱吱地响,庄超英道,“图南明天就要回上海了,真快,又是一年。”

  庄超英突然孩子气般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积雪,“该谈恋爱的不谈,不该谈的谈了。”

  黄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憋坏了吧?我看你从林家一进门就硬憋着,一直憋到现在,别憋了,你说,我听着。”

  庄超英道,“林栋哲从小不踏实,和咱家两孩子实在不一样。”

  黄玲笑了又笑,“筱婷刚说时,我是有点…...,但想想,栋哲就算成绩没有图南、筱婷好,也是名校大学生,长得也好,个子高高大大,人又机灵活络,和筱婷性格互补,我看他们相处得挺好。”

  黄玲道,“而且吧,林工、宋莹都是厚道人,栋哲又是独子,家里人少,筱婷将来不会被欺负。”

  庄超英道,“嗯,林工给图南和鹏飞的红包金额不小,宋莹又喜欢筱婷,林家重视筱婷,以后家庭矛盾少。”

  黄玲心中一阵淡淡的悲哀,她瞥了庄超英一眼,心想,“涉及自己女儿,你对家庭矛盾、婆媳关系突然就懂了,门清得很啊。”

  旧伤口早已结疤,而且这几年来,三个孩子都以不同的方式或温和或激烈地表达了和庄家爷爷奶奶的疏远,郁闷和受伤的人早就换成了庄超英,黄玲压根不在乎了,她仅仅是难过了一下,马上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图南那天说的话,‘俩人面对矛盾能商量’,我越想越觉得图南说得有道理。”

  庄超英也点了点头,“对,这很重要。”

  庄超英又道,“林工和宋莹挣得都不少,林工和图南聊天,图南说上海开始试行公积金制度了,林工立即表示广州已经有商品房了,等广州也推行公积金,他马上就存缴公积金,准备买房子。”

  黄玲道,“林家条件好,和咱家无关。我看上的是宋莹那句,栋哲去哪儿她和林工都支持,她这话,等于把儿子送了出去。”

  黄玲感慨,“我刚认识宋莹时,可看不惯她了,她自己穿得时髦,栋哲裤子上补丁摞补丁,她对栋哲也不耐心,栋哲调皮,她和林工抡着扫帚就上了,可大事上,他们夫妻俩是真疼孩子。”

第五十章 建筑,真得很浪漫

  青年篇

  科班出身,有一定工作经验——工作已近一年,加读研的时间已有三四年的工作经验,年轻力壮熬得起夜,庄图南的事业正处于黄金上升期。

  研究院指定他跟着老设计师做项目,快速提升绘图水平。

  庄图南原本在纯技术和偏管理间犹豫,周教授提点了一句,“太早进入管理领域的话,多少要牺牲技术,尤其现在新技术、新材料层出不穷,你错过了这个阶段,很容易失去对新技术、新潮流的感知力。”

  庄图南听从了导师的建议,下定决心,认认真真再画几年图。

  市场需求蓬勃,余涛所在的民营设计院忙于炒更,余涛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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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设计院改制,冯彦祖、王尚文和庄图南就职于同济大学建筑研究院,是集体企业员工,余涛在民营设计院工作,是私企员工。

  李一鸣从非法个体商贩“熬”成了手持两张经营执照的个体工商户,同时经营玄妙观前的服装摊位和巷口的小卖部。

  安厂长的电冰箱厂关闭后,宋向阳在失业后跳槽到了另一家苏州乡镇企业,做得有声有色,已是管理层。

  向鹏飞运营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客运公司。

  宋莹因为家庭原因从棉纺厂“留职停薪”,在广州做餐饮个体户。

  棉纺厂一批职工办理了“留职停薪”,离开国营厂寻找更好的出路。

  林武峰的二妹夫、二妹妹从农民成为私营企业主,二姑父以“干翻意大利黑手党”的气魄兢兢业业挣钱,带领全家脱贫致富。

  …….

  住房在试行改革,由“公家房”转向商品房。

  大学生毕业分配在改革,由计划转为“双向选择”。

  ……

  各行各业、社会各层面都在以不同的形式由计划向市场转变。

  新闻、杂志等媒体上,有关计划、市场的争论到达了白热化的阶段。

  三月初,《解放日报》刊登了“计划和市场只是资源配置的两种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划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标志,资本主义有计划,社会主义有市场”这一石破天惊的言论,舆论大哗,《人民日报》立即发表了争锋相对的文章驳斥。

  下面的数月中,以《人们日报》、《解放日报》为代表的数十家报刊、杂志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展开了白热化的论战。

  在舆论的激烈交锋中,改革开放的名片浦东大步奔跑。

  “一天就能批四五块地,15分钟完成一批审核,盖出一个章”,浦东的一切行政管理都围绕开发开放服务,各委各部在浦东新区开发办公室里驻扎了代表,投资项目的所有审批环节都可在开发办公室的“一扇门”里完成并盖好图章,不用再分别送到各局委审批处理。

  审批流程的高效让浦东热血沸腾,极速运转,上千个工地同时开工。

  人统筹着工程,工程推动着人,互相挟裹着向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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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所在小组设计的高楼进入了施工阶段,设计院必须经常派建筑工程师去现场,配合施工,和各方沟通、协调。

  庄图南被指派为代表,他回出租房后随口提了一句。

  余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回屋拿了一幅护膝出来,“明天出门前戴上护膝,你会感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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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庄图南起床洗漱后,看到椅子上的护膝,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地在长裤里穿上护膝,拎着公文包赶往浦东。

  早高峰时间,公交车站的方寸之地已经挤满了人,几百人扭七扭八地排成蜷曲的长蛇队列,每当一辆公交车开过来,整个队伍骚动着向前奔跑,一条长蛇瞬间化为数条迅速向前飞奔的小蛇。

  公交车停下,运气好正巧跑在车门边的“小蛇”队列立即使出吃奶的劲儿挤进车厢,没跑到车门边的“小蛇”迅速掉头,试图靠近车门挤上车。

  一番推攘、甚至斗殴之后,公交车关门远去,剩下的人群后退,积聚体力,等待下一次的冲刺。

  庄图南错误地判断了车门的位置,眼睁睁看着三辆车远去,他好容易挤上了第四辆车——确切地说,他是被身后的人群推攘上第四辆车的——车厢里毫无空隙,座位上的人疲惫地闭目休息,站着的人前胸贴后背地僵立着。

  四十分钟后,庄图南到了终于到了陆家嘴渡口,又排了大半小时的队后,上了轮渡。

  轮渡的拥挤程度比公交车更甚,工作人员奋力把人群往船舱里推了又退,才勉强关上了舱门。

  下大雨了,渡轮窗户上没装玻璃,寒风凄雨从大敞的窗口灌了进来,庄图南离窗边不远,脸上很快溅上了雨水,几分钟后,他的外套也被淋得湿透,浑身上下被吹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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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开始频频跑浦东,两岸交通不便,他做为青壮年,必须文武兼修,文要能画图修图,武要能长时间挤公交车和轮渡。

  公交加轮渡,单程就是近两个小时,青年才俊庄图南的公文包里长备一幅护膝,组长或导师一声令下,庄图南立即拎包去厕所,戴上护膝再出发去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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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规划局临时换了一个派驻代表,各方派驻代表和新代表第一次开会。

  会场很简陋,就在工地附近的一家活动板房里,工地上各种机器声轰鸣,桌上一台台扇左右摇头,带来几丝聊胜于无的热风,各方代表争先恐后把脑袋凑到风扇前。

  庄图南在名单上看到了新代表的名字“石韫玉”,赞了一句,“好名字。”

  工地上各种机器声轰鸣,他身边的结构工程师喊了一声,“你说啥?”

  结构工程师不待庄图南回答,把头扭到了一边——扭到了电风扇摇头的那一边,他的头和上半身妩媚地追逐着电风扇摆动,忠实地一如向日葵追逐太阳。

  桌子对面的顾问道,“清朝有位诗人,男的,也叫石韫玉。”

  庄图南等结构工程师又风摆杨柳般扭过来时才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结构工程师道,“真酸臭。”

  结构工程师也不扭摆了,起身换了个座位,离庄图南远了点,“我不是说这句诗,我说你,真酸臭。”

  庄图南无奈道,“轮渡上有人吐我衬衫上了,我已经用水冲过了。”

  活动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位头带安全帽的年轻女性。

  除了庄图南身边,屋内已经没有空座位了,女生径直走到庄图南身边坐下,脱下安全帽,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石科长跟别的项目了,我接管这个项目,我叫李佳,木子李,十佳歌手那个‘佳’。”

  李佳侧头看了一眼庄图南,庄图南按工地上不成文的规矩,开腔认领同门,“李佳,我大学时的班长。”

  浦东开发,全上海的建筑界人士倾巢出动,同济和交大的民工尤其多,大家早已见怪不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佳自我介绍后,会议开始,砌墙的、绑钢筋的、铺管子三方互掐,砌墙的嫌弃绑钢筋的、绑钢筋的嫌弃铺管子的,大家都觉得对方做错了,拿着图纸和数据据理力争,吵了两个小时。

  掐到中午,一群人蜂拥着出去吃饭,李佳初来乍到,由校友庄图南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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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近街道的小吃店有饭、面和馄饨,掐架的一群人一半点了炒饭,一半点了牛肉面,量大管饱。

  庄图南帮李佳点了牛肉面,“你运气不好,今天这会没准要开到傍晚,馄饨顶不住。”

  李佳笑,“我知道,我在工程规划科,我跑的工地肯定比你多。”

  结构工程师和他们坐一桌,随口问了一句,“规划局应该很忙吧?”

  李佳道,“浦东开发开放后,项目非常多,我手里就有15个报建项目,虽然只需要审查总平面图和施工图,但一个项目接一个,累得不行。”

  结构工程师讶然,“我以为政府单位的工作强度比设计院低。”

  李佳道,“我进规划局后赶上了旧城改造和浦东开发,必须连轴转。”

  庄图南好奇,“不是有好几个科室吗?不轮岗吗?”

  李佳摇头,“所有的科室都累,而且我不愿意轮岗,我现在的工作已经不太能用到专业知识了,要是换到用地规划科或是综合科,那就真和专业脱轨了。”

  邻桌顾问感慨,“最近经常在工地遇到你们同济的,你们系有多少人在浦东啊?”

  庄图南道,“你说本科啊,我们班大多数按国家分配了,88年开始双向选择,88、89、90级的大多数去了深圳,今年开始往浦东跑了。”

  李佳肯定了庄图南的说法,“我上个月刚回同济招人,今年来浦东的人会更多。”

  庄图南微微恍惚,大学居然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李佳看了庄图南一眼,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是啊,真快,我居然有资格回学校招人了。”

  顾问警觉地开口,“规划局代表要协调各方工作,你们一个班的,不能偏心,不能抱团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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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佳没再来过工地,只在下一次的全体会议时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