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姗姗抬头对庄图南一笑,“庄图南,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以后想看杂志只能向你借了。”
雨珠从她的刘海上淌下,汇集了眼周的水光,肆意滑下。
林栋哲实心实意地安慰吴姗姗,“中专挺好,我爸大学生,我妈初中生,他俩工资一样高,我爸天天被我妈欺负。“
庄图南瞥了林栋哲一眼,林栋哲不明所以,他知道庄图南是让他闭嘴,心中不服,但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吴姗姗勉强笑了笑,“中专挺好,我爸爸也这样说……”
说到“我爸爸”三字时,吴姗姗心中泛起了极端的失望和几分隐秘而不可深思的怨恨。
长久的努力和期望突然间落空,失望、痛苦,愤怒、怨恨如潮水般在心中汹涌起伏,吴姗姗再也无法抑制住强烈的不甘和极度的痛苦,她迅速低下头,泪如泉涌。
庄图南和林栋哲用双手替吴姗姗挡了很久雨,这个举动幼稚而徒劳无功,吴姗姗浑身上下还是都被细雨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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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院内的小房间加盖好了。
周志远和王芳特意来感谢黄玲和宋莹让出了两平方米的面积,并请大家去新屋小坐,黄玲蔫蔫地没有精神,不愿去,林武峰也不想去,但怕宋莹口无遮拦,不小心介入隔壁家的家庭矛盾,还是一起去了,庄图南默不作声地也跟了过去。
房间里一张上下铺,一张桌子,床底有两个箱子,桌底有两只锅。
王芳注意到宋莹的眼神,无所谓道,“我们一家和我爸妈哥嫂分开做饭,各做各的,各吃各的,我哥嫂不让我在厨房放锅,只能放自己屋里了。”
王芳说得漫不经心,其他几人听得尴尬不已。
周志远岔开话题,“小青和她妈妈能有自己的房间,真得要多谢你们,特别是林工,没林工的动作我们还反应不过来。”
周志远很欣慰,“比在上海条件好多了,在上海,周青白天只能在马桶间里做作业,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厨房搭铺睡觉。”
这半年来,王家院内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附近邻居听都要听吐了,一贯大大咧咧的宋莹斟酌半天,小心翼翼地开口,“孩子还小,为了一纸户口离开父母未必值得。”
在外人面前话不多的林武峰也说,“政策的事情不好说,有时候一等就是好几年。”
周志远沉默不语,王芳直视宋莹,“你没下过乡,挑粪、挑灰、犁田、锄草、收割……,从早干到晚,住‘地窝子’,吃米糠,手脚都累肿了还吃不饱,我们被迫‘非转民’,我们这辈子就是农民了,不能让孩子也是农民。”
王芳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说服宋莹,也似乎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绝不能让周青也留在农场,一辈子在土里刨食。”
房子盖好的第三天,周志远回了新疆,王芳留在了苏州,陪伴女儿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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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的院墙砌好了——严格的说,左侧的院墙现在是王芳、周青母女那间卧室的墙,小院里杂乱不堪——菜地毁了,煤堆零乱地堆在厨房外,胡乱搭着一块塑料布;自行车也被迫停在卧室里。
小院必须要向右扩张,房管科同意了,但迟迟不派人来维修。
院中都是杂物,已经没法落脚了,林武峰让黄玲和宋莹去房管科交涉,说定了房管科出砖出人砌墙,并从房管科借来了木夯,林武峰开始打夯院外的烂泥地。
黄玲还是想种菜,所以一半泥地不夯,打算以后种菜,另一半泥地夯实,等房管科铺上砖块后堆放煤和自行车。
小院暂时不开伙了,黄玲、宋莹下班后从食堂买些馒头包子带回来,大家随便吃了,趁着夏天日头长,天还亮着,一起去烂泥地里劳作。
林栋哲和庄筱婷拿了锄头去整理泥地,其余四人用木夯砸地。
宋莹非常“黄玲化“,挽着裤腿、穿着脏兮兮的胶鞋站在泥泞中,边打夯边说笑,“还记得当年扩建,厂里没钱,为了省运费用河水漂运木料,我们跳进河里,徒手把木料扛出河,再用板车拉去木料加工厂,我杠得最多,年底被评上了‘铁姑娘’,奖了一个搪瓷杯。”
宋莹看到庄图南吃惊的神情,“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不相信啊,你宋阿姨掐尖好强,出纱一级率总是最高的,就是脾气太暴,群众基础不好,总评不上劳模。”
黄玲也来了谈兴,“你进厂时,厂里条件已经不错了。我进厂时,车间还漏雨,大家带着斗笠上班,宿舍也是大通铺,几十人睡一间,人贴人,晚上睡觉想翻身的话必须喊一声,一排人同时翻。”
忆往事,黄玲不由自主回想起了年轻时的岁月,回想起当时的火热、激情和自由,她心中一叹。
林栋哲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我不信,下雨怎么织布?”
黄玲把脚下一小块地狠狠夯了两下,“机器上拉几块大油布,雨不漏下来就可以了。”
宋莹道,“可不是,以前条件可比现在艰苦多了。我还记得那时‘学大庆,生产大练兵‘,生产任务重,上夜班时怕睡着,就边唱歌边纺纱。玲姐,你爱唱哪首?我最爱唱紫竹调。”
宋莹说着说着,哼起了紫竹调,试着按紫竹调的节奏夯地,她边哼边调整,居然合上了夯地的节奏。
天边是灿烂的晚霞,夕阳碎金一般洒在河面上,江南小调合着木夯砸地声,一波波荡漾了出去,庄筱婷也轻轻唱了起来,她在少年宫练过多年合唱,特意用了不同的声部合调,把宋莹随意哼唱的小调衬得格外旖旎。
宋莹做家务时常哼这首歌,林栋哲也会,他站直了开嗓,曲调立即变得无比“丰富”,一路朝着荒腔走板狂奔。
再是愁肠百结,黄玲也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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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黑,月色也不好,没法再干活了,黄玲、宋莹和庄筱婷都回去洗澡了,林栋哲在院中冲脚,林武峰和庄图南留下收拾工具。
河面上吹来的风颇为凉爽,但泥地里的土腥味不太好闻,两人坐在小凳子上,用草纸仔细擦拭夯杵上的泥巴。
一片缄默中,林武峰低声道,“图南,对不起,叔叔那天的话太重了。”
庄图南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但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横杆。
林武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庄图南的肩膀,但马上又缩回来了。
林武峰也继续擦拭横杆,断断续续道,“生产线上不能出错,叔叔训人时很凶……,不像你爸爸,能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说……,图南,对不起。”
委屈,惶恐,羞愧,很多无法一一分辨的情绪在心中波涛汹涌般剧烈翻腾,庄图南低下头,不让林武峰看见他脸上的神情。
委屈,庄图南心中无限委屈,不仅仅是被林武峰严厉批评的委屈,更是眼中的亲情和身周的世界突然间面目全非、分崩离析的委屈,但这一切,在林武峰一句笨拙而又无比真挚的“对不起”中似乎有了宣泄的出口,似乎有了愈合的可能。
林武峰继续道,“图南,你好好念书,很多事情没准慢慢地就有答案了。”
良久,庄图南轻声回复,“林叔叔,谢谢你!”
庄图南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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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在黑暗中独坐了很久,回了屋。
东厢房里依旧亮着一盏小灯,黄玲居然还没睡,坐在床沿给庄筱婷摇蒲扇扇风。
听到门响声,黄玲看了过来,轻声道,“图南,厨房里有热水,你洗个澡再睡。”
庄图南坐在黄玲对面,“妈,你知道我在怨你!”
庄图南的语气笃定无比,他说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黄玲道,“我知道,我吵架前就知道你和你爸爸都会怨我。”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外之外,庄图南打破砂锅问到底,“妈,你为什么宁可我怨你也要这么做?”
黄玲扭过头,不让庄图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好一会儿,黄玲才哽咽道,“图南,我宁可你现在怨我,也不愿你将来怨我。”
庄图南心中百感交集,低低喊了一声,“妈……”
第十七章 无处可逃
江南小巷
暑假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大部分时间只有看门老头和庄超英两人。
办公室里有个电炉,庄超英买了几斤面条,饿了就下把面,囫囵吃了。
除了吃饭睡觉,庄超英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备课、印卷子……,其他的,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
一天傍晚,庄超英去粮店购买榨菜和面条,无意间碰到了庄图南、庄筱婷和林栋哲。
三个孩子手里都端着搪瓷缸或饭盒,大概是因为天太热,家里懒得开伙儿,让他们去食堂随便买些晚饭,凑合一顿。
庄筱婷原本正在和林栋哲说话,她无意间看到了父亲,飞扑了过来。
庄筱婷手中搪瓷缸摔落,缸中的豆浆溅在父女俩脚上,温热,粘腻。
庄超英下意识地转身想逃——他还没有考虑好如何面对儿女——林栋哲眼明手快,把自己手里的饭盒一把塞到庄图南手里,他也飞身扑出,和庄筱婷一前一后围住庄超英,不让他躲避。
庄筱婷紧紧抓住住父亲的胳膊,“爸爸,你回家好不好?你回家好不好?”
庄筱婷的哭声是那样的委屈和惶恐,庄超英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庄桦林痛苦绝望的嚎哭。
庄筱婷哭了半个小时,哭到嗓子都哑了,庄图南和林栋哲才把泣不成声的庄筱婷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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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院墙已经砌好,但院子里还乱糟糟的,没人愿意待在外面,此刻,庄筱婷却坐在院中。
庄筱婷也没拿板凳,她双手抱膝直接坐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感觉身边多了两人。
林栋哲手里拿了三只已经化了一小半的绿豆冰棒,“快吃,你最喜欢的绿豆冰棒,我跑了好几家才买到的。”
庄筱婷摇头。
林栋哲有点生气,“我手干净的,我知道你挑剔,洗了手才出去买冰棒的。”
庄图南接过林栋哲的冰棒,硬塞了一只给妹妹。
冰棒快化了,三人忙着嗦冰棒融化的部分,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吃完了冰棒,庄图南温言道,“外面蚊子多,我们回屋吧,妈妈知道你今天遇到爸爸了。”
林栋哲道,“看你眼睛肿的,阿姨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一直坐在院里,她很担心的。”
林栋哲积极出谋划策,“你别太伤心了,我帮你出个主意,庄叔叔要是老不回来,你开学后就不做作业、不考试,只要你成绩下降,庄叔叔一定就回来了。”
林栋哲道,“这招很灵的,我只要一捣蛋,我爸妈就联手收拾我,他们配合得可好了,我爸负责打,我妈负责骂,每次收拾完我之后,他俩关系就特别好,我偷偷听到我妈对我爸说,‘林武峰,我在对林栋哲的阶级斗争中对你产生了新的爱情’,你听我的,你只要放开了调皮捣蛋、成绩下降,庄叔叔就回来了,这招绝对灵。”
林栋哲说得无比笃定,庄筱婷的心情莫名地好了,庄图南听得都精神一振。
庄图南取笑小跟班,“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林栋哲打了个响指,大言不惭地接受了庄图南的赞扬,“过奖,过奖。”
庄筱婷点了点头,谢谢林栋哲的安慰,起身和哥哥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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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超英心中的怒气和怨恨在小女儿的眼泪中慢慢地消融。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团软泥,发不出火又提不起劲。
庄超英躺在办公室地铺上,失眠了整整一夜,他反复回想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庄筱婷抓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庄图南端着两个饭盒,静静地站在一旁。
庄图南黑瘦了一些,似乎还高了一点点,但这一切都还好,让庄超英倍感惊心的是,庄图南看向他的目光很冷静,甚至还隐隐带有几分探究的意味。
庄图南的镇定和冷静让庄超英无可抑制地感觉到了陌生和几分他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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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庄超英趁着黄玲上班时间回了一趟家。
庄超英推开院门,禁不住大吃一惊,原本方方正正的小院像是被人拦腰砍了一刀,凹进来一大块,小院原本的面积少了一大块,菜地没了,但右侧围墙向外扩了出去,原本堆在小院左侧角落的煤堆和自行车平移到了右侧多出来的一块不规则的空地上。
庄图南和庄筱婷同时从东厢房里迎了出来,连林栋哲都一脸喜色地从小房间跑了出来。
庄图南先喊了一声爸爸,然后立即解释了小院变化的缘由,“妈妈和林叔叔商量一下,让出了小院一块儿地,让周青和她妈妈盖了一间房,再把右边的院墙向外扩,重新砌了墙。”
庄超英很尴尬,“都是林工干的?爸爸一点力也没出。”
庄图南善解人意地安慰父亲,“地是林叔叔带我们夯的,墙是房管科砌的。”
庄图南又补了一句,“爸,你放心,我一直在复习,只帮了几天忙,而且只是晚饭后干一会儿。”
林栋哲大声补充,“小巷里好几户人家受了启发,他们也盖,好几家都盖好了。”
庄超英一阵恍惚,他才离开家一个月,院子里和巷子里就有了这么大的变故,颇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啼笑皆非感。
庄超英默默检查了煤堆存量,庄图南道,“前天,吴叔叔从厂里生活处借了板车,林叔叔和吴叔叔带我去一起市场买煤,妈妈让我买了五十斤。”
庄超英道,“嗯,好!”
庄筱婷紧紧跟在爸爸和哥哥身后亦步亦趋,她的脸上满是喜悦和忐忑。
庄超英检查完煤球数后又检查了一遍水电,查无可查之后,他不想进屋,也不想离开,只能窘迫地站在院中。
庄图南进屋给父亲端了一杯凉开水,递给父亲。
庄图南的语调很平和,“两周前,鹏飞来咱家说他要回贵州了,我赶紧整理了一些复习资料送到爷爷奶奶家,姑姑把资料都带走了。”
庄超英“啊”了一声,事发后,他无言面对父母和妹妹,一直没有联系他们,现在听儿子说,才知道妹妹和外甥儿已经离开了。
庄筱婷怯生生地开口,“姑姑知道你在外面住,爷爷奶奶也知道了,我去时,奶奶一句话都没问你或妈妈怎么样了,爷爷说,过不下去就离婚。”
庄超英再一次感觉到了熟悉的怨恨——每当有人指责他父母的自私虚伪时,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怨恨对方,怨恨对方不体谅,但这一次,面对自己的女儿,他不敢放纵自己的情绪了。
庄超英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他深深疼爱、引以为豪的优秀儿女,庄图南正震惊地看向庄筱婷,很明显,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庄图南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庄筱婷道,“你带向鹏飞去买包子了。”
庄筱婷模糊感觉到了父亲心理的变化,她心中忐忑,但隐隐约约地觉得她摸到父亲的软肋了,她鼓起勇气继续说,“奶奶问我跟谁,我说我跟妈妈,爷爷打了我一耳光,还想打,奶奶不管,二婶在一旁看笑话,姑姑拼命拦住了爷爷,我就出去了,在楼梯口等哥哥和鹏飞哥回来。”
庄筱婷的声音微微发颤,细微颤抖的声音一字字地打在庄超英心上。
庄图南立即上前一步,有意无意间拦在庄筱婷身前,似乎是怕庄超英也打她一耳光。
庄超英竭力压抑住心中翻滚的情绪,“筱婷,你为什么不想跟爸爸?”
庄筱婷看了一眼哥哥,庄图南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庄筱婷这才惶恐道,“如果跟爸爸,我就要去爷爷奶奶家住。过年守岁,奶奶让我和爱国哥爱华哥睡一张床,我不想和他们睡,奶奶非说没关系,妈妈不肯,抱着我在客厅坐着睡的。”
庄图南冷不丁插了一句,“听说姑姑从小睡饭桌,一直睡到下乡当知青。”
庄超英知道,他无法再心存幻想,幻想大家庭和小家庭互相体谅、和平共处了,他必须在原生家庭和自己的小家庭中做出抉择了。
院门响了,黄玲推门进院,看见庄超英时,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结婚多年,夫妻俩都是了解对方的,这一刻,两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欣喜、疲惫和无奈。
暮色四合,白日里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闷热的空气蒸笼般笼罩在四周,密不透风,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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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灯亮晃晃的,庄图南把摘抄本拿了起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最后把摘抄本塞入了柜子的最深处,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再拿出来了。
庄图南把刚做好的习题册和课本工整地摆在桌面上,关了台灯,静静地躺在床上。
月光从窗户照进小房间,房间内闷热潮湿,月光照在墙壁上,居然产生了一种奇异而扭曲的缥缈感,一切都仿佛在恍惚中,一切都仿佛支离破碎。
大概是天太热,一墙之隔的林栋哲不停地翻身,时不时地一脚踢在墙上。
一切都这样的自然,一切都这样的若无其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庄图南默默地想,复习已经滞后了,明天要尽量多做些习题……,林叔叔说房管科偷工减料,他要在砖缝里再糊些砂浆,要去帮忙……,要问问妹妹功课做得怎样了,她可千万别听林栋哲的,不做作业了……
庄图南的内心依旧充满了无力感,但他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可能地把思维限制在学习计划和生活琐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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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梢上的月亮越来越大,似乎离小院越来越近,似乎在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院中众人。
注视着黄玲无可奈何的自我和解。
注视着庄筱婷的喜悦和忐忑。
注视着庄图南茫然、笨拙地重建他对外界的认知和理解,重建他内心的秩序。
第十八章 冰箱、牛奶和志愿
江南小巷
不知不觉中,四大件由“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悄无声息地演变为“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和电冰箱”。
电冰箱的需求带动了制冷压缩机的市场需求,但身为制冷压缩机工程师的林武峰并没有从单位感受到太大的变化。
林武峰所在的苏州压缩机一厂是老牌国企,国企受计划经济制约,压缩机原材料采购、产品定价和产品销售等等都没有自主权,一厂依旧按原指标按部就班地采购、生产和销售——由国家按计划供应原材料,再把生产出来的压缩机按国家指定的价格卖给国家指定的下游企业。
单位里几乎感受不到丝毫的变化,但林武峰从苏州周边的乡镇企业切身体会到了市场对压缩机的迫切需求——简单地说,不止一家乡镇企业私下找到他,高薪利诱,想聘请他做技术指导。
乡镇企业没有大学生——教育部明文规定,不允许大学生分配到乡镇企业——更没有科技人员,他们急需科研人员解决生产、销售、售后等一系列环节上的技术问题,林武峰是资深工程师,自然是他们急需的人才。
正如黄玲曾见过的那个烈日下拉着板车叫卖脸盆的手艺人,正如曾背着背篓和城管‘打游击’的李一鸣,一家村办集体企业的厂长同样敬业和执着,他不敢到一厂去找林武峰,但他辗转知道了林武峰的家庭住址,蹲守在小院门口。
院门口蹲了一个男性,扰民不说——非常困扰院中女性进进出出,影响也不好,林武峰不得不把对方请进屋交谈。
深谈之后,林武峰成为了“星期日工程师”,他周一到周六依旧在一厂正常上班,周日到乡镇厂里提供技术指导。
林武峰在一厂每个月工作20多天,月工资60元,乡镇厂每个月只需工作四或五个工作日,每一日的工资100元,如果解决了重大技术问题,还有另外的奖金。
宋向阳在林武峰车间干了3年多的临时工,想尽了方式也没能转正——他个人怀疑,火车站“扛麻袋倒卖商品”被抓事件多少影响了转正。
宋向阳在一厂的月工资34元,乡镇厂给了他一个正式工职位,月薪150元。
两个工作都没有编制,没有福利,但后者工资是前者的四倍多。宋向阳是林武峰一手带出来的,他拎了两瓶酒来小院找林武峰,林武峰不等他开口,直接道,“去乡镇厂,趁年轻多挣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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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的技术兼职,和黄玲宋莹利用业余时间打毛衣挣外快、和吴建国在院中养鸡养鸭似乎相同,但又大大不同,相同的是,两者都是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和技术挣钱,不同的事,“星期日工程师”现象在社会上争议极大。
这种现象极其普遍,国企技术人员工余时间在乡镇企业兼职已经是心照不宣、半公开的秘密,社会上、报纸上有关“技术投机倒把”的争论层出不穷,《光明日报》专门就此类案例收集读者来信并公开讨论,法律界人士、国企领导、知识分子、科技人员各界人士纷纷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纷纷扰扰的讨论声中,林家银行存折上的数字飞速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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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太皮,衣服裤子经常脏到看不出布料原来的颜色,林武峰心疼宋莹手洗衣服,本想添置洗衣机,但小院里上下水不方便——厕所里实在放不下洗衣机了,只能作罢。
林栋哲和宋莹表示,电冰箱也很好。
庄图南高考前,林家添置了冰箱,宋莹经常从厂里生活处批发冰棒,黄玲天天做绿豆汤。
庄图南汗流浃背地苦读备战,两位妈妈同时做后勤,提供稳定足量的冷饮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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