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奶奶试着岔开话题,“老大媳妇,咱们慢慢商量。”
黄玲道,“商量?老二一家今天怎么没来?是啊,孩子们是咱家的责任,和老二家无关。”
黄玲微微一笑,“我初中毕业就进了棉纺厂,我工作五年后超英才从常州调到厂里,我在厂里的工龄比他长,婚房是用我的名字申请的,生了图南和筱婷后,厂里又帮我调了房子,换到了现在这两间房。这房子是棉纺厂给我的福利,你们庄家人慢慢商量,我不同意,谁也别想住进来。”
室内突然一片缄默,黄玲看了一眼众人,“如果超英坚持照顾鹏飞,我们先把婚离了,图南和筱婷跟我,他搬出去。”
爷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气得语无伦次,“你、你,庄家没你这种媳妇……”
庄超英额头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
庄超英的眼神太过可怕,庄筱婷吓得快要哭了,庄图南紧紧搂住妹妹。
奶奶一向能言善辩,勉强笑道,“老大媳妇,图南是庄家长孙……”
黄玲对答如流,“所以我今天把图南留下了,就是想让他听听爷爷奶奶怎么对他这个长孙的。”
庄超英怒吼一声,“我是老大,照顾一下侄子、外甥儿又怎么样了?!”
奶奶也说,“老大媳妇,你想岔了,我这不是心疼你一人带那么多孩子,所以让筱婷住过去、我帮你照顾她吗?”
黄玲争锋相对,“‘筱婷住过去‘?老二家里有筱婷的房间?”
奶奶依旧和颜悦色,“老二家里也挤,筱婷暂时睡我和她爷爷屋里,一样的。”
黄玲尖酸刻薄地顶了回去,“你们整晚不停地吐痰喝水,筱婷住过去,白天可以帮忙做家务,晚上可以还帮忙端茶倒水。”
爷爷面色狰狞,高举手掌,似乎想打黄玲,庄图南下意识地挡在母亲身前。
庄超英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黄玲看向庄超英,丝毫不给丈夫面子继续道,“去年你妈扭了脚躺床上,你妈就想筱婷住过去,她就是这么说的,筱婷年龄小、睡觉轻,正好晚上起夜照顾她。”
奶奶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我当时就这么一说儿,你不肯让筱婷来也就是了,怎么还记恨上了。”
黄玲叹了口气,“妈,我和超英恋爱时,就老听他说您怎么怎么不容易,那么苦的日子都坚持供三个孩子念书,超英读书时,每个月月底回家,您必须低声下气到处借米借粮,他才有下个月的口粮。我刚嫁进庄家时,你也没事就和我念叨你们以前的苦日子,念叨为了供三个孩子念书欠了太多的债,必须用超英的工资还债,我当时听了是真感动,所以没要回超英的工资,由你分配超英的工资,妈你还想要我的工资,我总算留了个心眼,没给。”
庄图南敏锐地注意到了,黄玲对奶奶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
爷爷狠狠地往地上砸了一个碗,碎瓷片四溅。
宋莹听到巨响声,慌慌张张从西厢房里跑出来,“玲姐,你没事吧?”
黄玲道,“没事,我和我公婆说家常呢。”
宋莹知道黄玲和公婆的矛盾,担心黄玲,在门帘外扬声道,“玲姐,我和武峰都在家,玲姐你要有什么事儿,喊一声,我们立即过来。”
黄玲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波澜不惊地继续对婆婆说,“老二读书不行,顶了你的工作,然后,你又张罗着给他成了家,我才知道家里的债早就还完了,超英的工资是存给老二结婚的。再然后,我生了图南,家用实在不够,超英拿回了一半的工资,生了筱婷,他拿回了三分之二的工资。自己的工资养家养孩子天经地义,他心里却愧疚得不行,除了三分之一的工资还偷偷再给钱,让你们继续贴补老二一家。”
爷爷伸出一只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黄玲。
黄玲的声音突然哽咽,“每生一个孩子,我就逼他把工资多拿回来一部分,他知道我是对的,但他恨我,想起此事就找个由头和我吵架,他是真恨,月子里都和我吵。”
黄玲竭力想收住眼泪,“生完筱婷,还在月子里,我们就大吵了三次,我看着蜡烛包里的筱婷,要不是想到还有两个孩子,真想一死了之。”
庄筱婷还小,不能真正理解母亲心中的悲痛,但她知道妈妈伤心,本能地紧紧搂住妈妈。
黄玲回搂女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
黄玲扭头凝视庄超英,淡然道,“我现在都记得月子里,你咬牙切齿和我吵架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庄超英喘着粗气,无法辩驳。
黄玲清晰地看出了庄超英眼中的不可置信和凶狠怨毒。
庄筱婷伸出手想搂住妈妈的脖子,她触摸到黄玲脸上的泪痕,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黄玲微笑,“妈,你自己说的,超英是老大,他自愿少吃一口,老二就能多吃一口,从小,他少吃一口,你就不停地夸他懂事,直夸到他觉得他就该饿着,把饭都省给你们和老二。超英习惯了少吃,你们也习惯了超英少吃,现在又想让图南筱婷也少吃。”
爷爷怒吼,“图南筱婷成绩好,就不能牺牲一点,帮帮弟弟们?”
庄桦林低声哀求黄玲,“大嫂,图南成绩好,一定不会受鹏飞影响的。”
黄玲对庄桦林微笑,“桦林,你大哥去年就劝过你,贵州高考分数线比江苏低,让你等鹏飞高考完再转户口。”
黄玲道,“你不肯,你怕政策变了,坚持把鹏飞早早转了回来,但江苏高考分数线高,鹏飞必须回来上学才有可能过线,那只能送大舅舅家了。你别和我说你打算送姥爷姥姥家,前年鹏飞回来过暑假,你就知道爸妈不欢迎他。”
庄桦林进屋后基本保持缄默,在极度焦虑不安的心情下猝不及防听到这几句话,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失望——从回苏州后就不断堆积的失望和委屈,嚎啕大哭。
哭声痛苦绝望,极具穿透力地传出小院,邻居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院门口窃窃私语,不知道庄家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劝劝。
庄桦林哭了良久才勉强压抑住哽咽,她泣不成声道,“我和鹏飞他爸下了乡,他爸是养路工,天天扛着十多斤的大头镐刨道,风吹日晒地挣那一点点钱……,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不想鹏飞一辈子呆在夹皮沟里……”
庄桦林直视黄玲,“大哥是劝过我不要给鹏飞转户口,我……我宁可鹏飞回苏州扫马路,也不愿他留在乡下小镇……,大嫂,图南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上好大学,我只想鹏飞在苏州有张床,我只想他在苏州有张床…...”
黄玲同情地看着小姑子,她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她毫不让步,“家里实在太小,我不买电视,筱婷经常在邻居家做作业,就是为了保证图南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鹏飞可以先住二叔家,等图南考上大学再商量。”
庄图南轻声道,“妈,我能管好自己。”
黄玲道,“图南,隔壁家因为周青天天大吵大闹,妈妈不能冒险。”
庄图南又重复了一遍,“妈,我一定能管好自己。”
黄玲心中绞痛,“图南,鹏飞和爱国爱华住进来,你爷爷奶奶会不断提要求,你不可能不受影响。你爷爷奶奶、你姑姑都希望你少吃一口,他们多吃一口,你爸爸……”
庄超英怒吼,“你说够了没有?”
黄玲扭头看向庄超英,“我宁可一人抚养图南筱婷,我也不想他们像你一样,一辈子为庄家做贡献。图南还小,他不知道大学生和社会青年的区别,筱婷还小,不知道你爸妈连自己的闺女都不疼,何况孙女。他们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离婚,也不会让步的。”
庄超英狠狠地盯住黄玲,只觉得眼前人丑恶而陌生,他重重一拳打在桌上,两只玻璃杯狠狠摔到了水泥地面上,玻璃渣和水珠混杂,溅到了一屋人的脚背和小腿肚上。
庄超英掀开竹帘走了出去。
门帘在他身后剧烈地晃动着,啪啪啪地撞击着门框。
庄筱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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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爷爷奶奶和向鹏飞母子走后,庄图南默默把地上的碎瓷片和玻璃渣收拾干净了,宋莹煮了面条送过来,并把抽泣不止的庄筱婷带回了自己家,尽力安慰她。
黄玲一直静静坐着,黑暗中,她的眼泪肆意汹涌,尽情宣泄着心中多年积累的委屈和不甘。
庄图南潦草吃完宋莹送来的面条和荷包蛋,收拾了碗筷,坐到妈妈对面。
良久,庄图南低声道,“我努力学习,弟弟们不一定会影响我。”
黄玲重复,“隔壁天天吵闹,妈不想冒险。”
黄玲道,“温水煮青蛙,图南,你是在庄家下一代中年龄最大的,你先上大学,你先工作,你爷爷奶奶、你爸爸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希望你牺牲自己、照顾大家庭,等你明白了,你已经被煮熟了。”
黄玲缓缓道,“你被煮熟了,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的。”
黄玲轻而易举找地找到了一个现成的实例,“当年你姑姑下乡,你二叔留城,现在你也看到了,你二叔二婶压根容不下鹏飞,一定要把鹏飞塞咱们家。”
黄玲看着庄图南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庄图南还在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年龄,宁愿为亲情而牺牲自身的利益,不得不狠心说了另一个血淋淋的实例,“小敏成绩不好,如果考不上中专只能上技校,吴姗姗想考一中,他爸爸怕张阿姨有意见,劝珊珊报中专,既避免了家庭矛盾,又减轻了家庭负担,两全其美,多好!”
庄图南猛地站了起来,似乎想夺门而出,但他晃了晃,又坐了下来。
黄玲低声道,“如果不是看到姗姗的例子,妈妈今天不会在你面前和爷爷奶奶撕破脸,我今天是有意让你知道这些的,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黄玲心中悲哀,她不想在儿子面前坦诚自私,也不希望向儿子过多地展示现实丑陋的一面,但她毫无选择,“今天既然说了,我索性再多说些,我和你爸爸看着珊珊长大,但这次她爸爸不让她考一中、偷偷去学校改了她的志愿,珊珊班主任私下告诉你爸爸,我们只能假装不知道。图南,人都是有私心的,对妈妈来说,你的高考比鹏飞重要,对姑姑来说,鹏飞回苏州比你高考、比你的前途更重要。”
黄玲轻声道,“妈妈不想在你面前说这些的,但有些话,做妈妈的不说,别人更不会说,等你自己吃了亏,想明白了,已经晚了。”
庄图南的脸隐没在阴影中,“既然父母心疼孩子,那爷爷奶奶为什么这样对爸爸和姑姑?”
黄玲头疼欲裂,她扶着额头慢慢思索,试着理解公婆的思维,“爸爸孝顺,所以让他多付责任,姑姑是女孩,又远在贵州,养老指望不上,所以不想为了姑姑得罪你二叔二婶。”
第十五章 河边柳梦中家
江南小巷
巷子里的邻居们听了热闹,火爆的家庭矛盾立即光速传遍了棉纺厂。
庄家夫妻在单位和巷子里都是有名的模范夫妻,庄超英完全没想到妻子会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面、把他一家的脸面戳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
恨,黄玲说得没错,他恨,他是真的恨。每当黄玲尖锐地指出他父母的虚伪不公和贪婪冷酷时,庄超英心中都会产生连绵的怨恨,不是对父母,而是对妻子。
以前只是夫妻间争吵,庄超英都无法克制自己对妻子的失望和怨恨,现在黄玲把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真相都戳破了,把其中的丑陋毫不容情地暴露在儿女和街坊邻居们面前,庄超英无法克制心中的滔天愤怒,离家住进了学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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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桦林带着向鹏飞在娘家打了一个星期的地铺。
房子小,大热天处处不便,父母唉声叹气,二哥二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尽管庄桦林事先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家人连虚与委蛇都不肯,连短短几天时间都不愿意敷衍。
黄玲反抗发飙时,向鹏飞一直在新华书店挑选魔方,他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现场所有的人在事后也都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有意无意间对他隐瞒了当时的情形。
向鹏飞的户口已经转回苏州了,正如黄玲所说,他必须尽早回苏州接受教育。
廉耻未必廉,维护廉耻的代价往往不是廉价的,恰恰是最昂贵的,何况,母亲的廉耻还能比儿子的前途重要?庄桦林无法矜持,她只能继续厚颜无耻,希望庄超英能说服黄玲接受向鹏飞。
庄桦林想到黄玲那句“你们都希望图南少吃一口”,她悲哀地想,是啊,穷人还有什么骨气志气呢,只能寄希望他人愿意少吃一口,分自己一口。
黄玲白天要上班,庄桦林估摸着她不在家的时间,单独一人去了小巷,想私下里再求求庄超英。
庄桦林忐忑不安地敲开小院的门,庄筱婷开了门。
姑侄俩相对无言,一阵沉默尴尬后,庄筱婷红了眼眶,她低下头,不让庄桦林看见她眼中盈盈的泪水,“爸爸好几天没回家了。”
庄图南见庄筱婷久久不回屋,放心不下出来查看,见到庄桦林,犹豫了一下,礼貌地请姑姑进屋喝杯水。
庄筱婷依旧站在院门中间,没有让,她脚边的地面上滚落了一颗颗晶莹的泪水。
庄桦林自然看出了庄筱婷的拒绝和庄图南的犹豫,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兄妹俩态度的改变,她谢绝了庄图南的建议,转身离去。
庄图南犹豫着要不要追出去,庄筱婷轻轻扒开哥哥扶在门边的手,轻而坚决地关上了院门。
庄筱婷看向庄图南,她的眼睛红彤彤的,但她的语调清晰而坚定,“我也希望鹏飞表哥能住咱家,但妈妈为了我们和爸爸吵,我们必须站妈妈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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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桦林知道事情不可能再有转机了,她无法可想,无处可去,只能在娘家附近的街道上徘徊。
人行道上载着一行行的梧桐树,绿荫下摆了很多小摊,冰棒摊,租书摊,象棋摊……,街边有几家小吃店,店铺里吊扇哗哗地转,吹出店中面条和包子的香气。
几个穿着海军衫、绿军裤的孩子挥着书包追逐打闹,一位小贩推着驮着两个木桶的自行车擦肩而过,小贩边走边大声叫卖,不远处一扇玻璃窗被推开,有人在窗内喊,“酒酿咋卖?多少钱一斤?”
生机勃勃的叫卖声和络绎不绝的欢笑声中,庄桦林心中一片死寂麻木,这座热闹繁华的城市是她魂牵梦绕的故乡,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
庄桦林定定地看着河边两排房屋和几棵柳树,杨柳树,河边屋,石驳岸,河埠头……,这是她小时候经常和朋友们玩耍的地点,是她对家乡最深刻的记忆,更是她离开苏州后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
树下有几个石凳,似乎她小时候就有了,但是她记不清了,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家乡了。
庄桦林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走遍了大半个苏州。
天黑后,她去火车站排队买了回程车票。
三天后,庄桦林带着向鹏飞离开了苏州,离开了弃她如敝屣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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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气氛低沉压抑,庄家兄妹变得沉默寡言,宋莹和林武峰商量,“听说庄老师就睡在学校办公室,我们要不要去一趟,把庄老师拉回来。”
林武峰坚决不同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千万别多事。”
宋莹道,“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图南这两天避着玲姐,我听栋哲说,是因为鹏飞和他妈妈回贵州了,图南心里在埋怨玲姐。”
林武峰沉默,宋莹道,“兄妹俩都是闷葫芦,心里有事不说,总闷心里,图南是男孩子,你找个机会和他谈谈。”
林武峰长叹,“我和图南谈什么?怎么谈?”
宋莹有气无力道,“你以为我想多事?我也不想,但咱们小院不能像隔壁一样,天天乌鸡眼似的,人人拉个脸,总得想个法子劝劝。”
没等林武峰“想个法子劝劝”庄图南,隔壁“乌鸡眼”一样的王家出事了。
王家的上海女婿周志远来苏州了,他告诉妻子王芳,他的兄嫂被停职了,他们夫妻什么时候回新疆,上海市就什么时候恢复他兄嫂的工作,他来苏州是来带妻子回新疆,并恳求岳父母和大舅子一家照顾女儿周青。
王家的儿子王勇和王勇媳妇不答应,一家人先是吵闹,然后打成一团。
争斗中传出周青凄烈的惨叫声和哭喊声,王芳拿菜刀划伤了自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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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芳的伤势并不严重,她也不是棉纺厂的职工,但涉及回城知青,棉纺厂和知青办都非常重视此事,书记、厂长和知青办负责人一起来了小巷。
知青办听说周青已经以“插班生”的身份在棉纺厂附小上了一学期的课,立即慷棉纺厂之慨,“孩子暂时就先留在苏州上学,一边上学一边等政策。”
书记看了小院的布局,“可不可以和隔壁家商量一下,让他们把围墙向里缩一点,让王家在院里加盖一间小小的卧室?”
厂长和房管科科长的脸色同时变得古怪,“隔壁家不好惹……”,“隔壁两户人家,都是老职工,其中一户是二车间宋莹。”
书记头皮一紧,被林栋哲一嗓门嚎到家宅不宁、私房钱不保的恐惧迅速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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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超英不在家,林武峰召开了小院会议,庄图南代表爸爸出席。
林武峰言简意赅,“咱们院子右边是一小块烂泥地,我看了看,可以夯实,如果把右侧院墙外扩,左侧院墙确实可以向里挪一点。”
林武峰继续道,“左侧院墙挪过来,菜地就没了,煤堆、自行车要挪到现在烂泥地的位置,每次端煤要多走几步路,院子里的光照、通风也会受影响。隔壁家确实有困难,但我们这房子也要住很久,搞不好住一辈子,挪墙会造成很多不便,大家要考虑清楚。”
庄图南率先投了赞成票,林武峰、宋莹和黄玲反复商量后,黄玲和宋莹一起去了房管科,向房管科提了个条件,如果厂里同意小院右侧院墙外扩,小院左侧院墙可以让出两平方米。
黄玲和宋莹的要求合情合理,小院必须向右侧外扩,两家才有地方堆煤和停放自行车。
庄林两家的小院是小巷中最后一家,右侧院墙外是一小块烂泥地,再向右是条小河。那块烂泥地毫无用处,房管科慷慨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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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管科批准王家加盖房屋了,但除了女婿女儿着急,王家其他人都不急,王家二老沉默是金,王勇夫妻按兵不动,试图拖延。
林武峰率先行动,他专门请了一天假,请棉纺厂房管科的职工在院子里沿墙量出了两平方米,并请他们在地上用石灰划好了白线,然后抡起大锤砸墙,在墙上砸了一个大洞。
周志远反应了过来,如法炮制请房管科在王家院里划出了两平方米。王勇试图把白线向右侧挪,自家院子少出一点地,庄林两家院子多出一点地,被宋莹怒骂了回去。
宋莹的背后是胸有成算的林武峰,是两个半大小子庄图南和林栋哲,王勇不敢造次了。
周志远、王芳深恐夜长梦多,分头行动,周志远留在家中守护白线,王芳出门求助。
苏州市返城知青们有自己的组织,定期聚会,守望相助,王芳向其他知青们求助,知青们立即凑了一笔钱,买了两车砖头,再组织了人手来王家帮忙盖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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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头堆在了小院门口,开工前一晚,林武峰把庄图南叫了出来,围着房管科划下的白线转了两圈。
林武峰道。“图南,你妈妈和阿姨这几天会轮流请假,监督隔壁盖房子不能越界,不能越过房管科划下的线。图南,你要护着你妈妈和阿姨,情况不对,马上让栋哲去巷口打电话,我立即回来。”
庄图南点点头。
林武峰冷不丁道,“听说鹏飞回贵州了,图南,你是不是在怨你妈妈?”
庄图南愕然看向林武峰。
林武峰也很囧,硬着头皮故作轻松道,“图南,你是大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叔叔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可阿姨非逼我和你谈谈,她说该说的话要说,该吵的架要吵,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
多日的失望愤慨终于有了出口,庄图南不再掩饰自己,他站定了直视林武峰,“林叔叔,我想知道,如果没有那块烂泥地,如果房管科不同意扩院,你们会不会为周青家让出这块地?”
林武峰微微蹙眉,他听懂了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让出了很大的利益,小院以后光照和通风都会差不少,生活也会添一些麻烦。图南,你觉得这还不够?“
林武峰道,“图南,这个世界的规则,你说了不算,你失望也好,愤怒也好,你自己想法适应。”
林武峰犀利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重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狠狠扇在了庄图南脸上。
庄图南涨红了脸想反驳,但他很快发现,他居然完全无法反驳林武峰这句简单直白的话。
宋莹在厨房喊了一声,“我切了西瓜,大家洗个手,来吃瓜。”
天边的红烧云妖艳如火,月亮似乎也被染成浅红色,在夜空中发出微弱而怪异的光茫,林武峰凝视着庄图南,用手电筒照向地上的白线,“图南,这就是规则,下面几天,我要你守好规则。”
庄图南满腔悲愤。他不认可林武峰的话,但他无法反驳。
林武峰意味深长道,“图南,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泉州上寄宿高中,每年春天,我都要向学校请几天假,回村带着我两个弟弟和村里人一起去和邻村争水源。我们没长大前,是我母亲抡着扁担去争水,她不去和邻村人拼命,村里就少给我家水,我们兄弟姊妹就没饭吃。”
林武峰沉声道,“图南,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你现在还没法完全理解你妈妈,但你记住,你爸爸、你姑姑可以怨你妈妈,鹏飞可以怨你妈妈,你不能,你妈妈争的,是你和筱婷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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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有劳作经验,队伍里还有三人在兵团、农场盖过房子,几位知青齐心协力,加班加点地搬砖、砌墙,几天功夫就盖好了一间四平方米的小屋。
小巷里其他住房紧张的人家受了启发,纷纷向房管科申请在院中加盖小房间,很多人怕房管科不批,索性先下手为强,从市场买点砖头就在院中加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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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小院大兴土木时,中考、高考的分数下来了。
吴家小院隐隐传出争吵声和哭泣声,若有若无的几声呜咽飘出院墙,立即淹没在了王家小院里热火朝天的吆喝声、号子声中。
晚饭前,吴建国敲响了小院门,问吴姗姗在不在。
第十六章 林叔叔,谢谢你
江南小巷
小雨,街上的行人大多没带伞,好在雨势不大,温热的雨丝飘落在身上并不很恼人,大多数人没有选择驻足避雨,而是加快了脚步匆匆向前。
吴姗姗蹲在街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边穿过,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双肮脏、匆忙的脚。
吴姗姗盯着一双双脚,盯着鞋面上的污渍或是赤裸脚背上的泥点——尽管在下小雨,但夏天日头长,天色还很亮,这些污渍显得那样的清晰鲜明。
吴姗姗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她突然觉得头顶的雨丝似乎少了一些,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浑身半湿的林栋哲正举高了双手悬空放在她头上,想替她挡雨,庄图南站在一边。
林栋哲咧开嘴笑,“珊珊姐,我们也没带伞,我们一起回家。”
吴姗姗依旧蹲着,没有起身。
庄图南见状,也默默伸出双手挡在吴姗姗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