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未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人,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瞪着那店伙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恃,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是因为悲痛过度,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当做个人——店伙、车夫、丫头……虽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就会找到他们。

  在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莫是和金针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人。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中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未愈,武功十成中剩下的还不到两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姑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一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等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头红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矮的一个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外门兵刃,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绉,而且沾着点点泥污水渍,像是已有好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躬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检衽还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人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是他,谁知他一开口竟是声如洪钟,仿佛将别人全都当做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着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们的人是两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雷电双神”。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转如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

  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高绝。

  两人雄据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岂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都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一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太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震散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太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俩是两天前来的。”

  .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兄弟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迹,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日不眠不休,是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伤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着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二侠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必备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来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的大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负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说的虽然好像是“再也没有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显然是说:“再也没有别人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闪道:“沈天柏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去歇着,再从长计议。”

  湖岸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一艘船影。

  沈璧君眼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