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一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忪的睡眼,瞪着萧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
“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有何妨?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去管别人心里的想法?”
车马走得很急。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
沈璧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怕,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去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的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壁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的发抖……
她仿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是有个人在她耳旁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的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第十四回 雷电双神
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
大明湖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
有雾的时候,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妆楼就在湖边,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些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小的妆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妆楼已没有了。
妆楼旁那一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一片瓦砾!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木,似乎还在冒着一缕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都可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面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却没有拉住。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才嗫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到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位相公商量商量也好。”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来,也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抛在地上,用力踩成粉碎。
“连这店伙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而不信任他,反而要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若来了,她也许会倒在他怀中,向他忏悔,求他原谅。
但现在萧十一郎当然还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