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安地笑了笑:“林姨。”

  林喜柔也笑,笑着笑着,骤然变色,抬起手,一巴掌向着他的脸扇了过来。

  这一记尤其重,是炎拓生平以来,头一次领教林喜柔的力量,他只觉得脑子里重钝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本就不是很稳,没能吃住重——他连人带椅子砸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睁开眼时,看见林喜柔穿的高跟鞋,这双鞋的侧边缀着镶钻的流苏,在阳光下穿一定很好看,流光四溢,仿佛脚踝上镶了烁动的日光。

  冯蜜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旋即退开了两步,以免站得太近碍事。

  林喜柔说:“拉起来。”

  熊黑跨步上前,把炎拓连人带椅子拽拉放正,椅子经这一摔,更歪了,人坐上去,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炎拓抬眼:“林姨,你……”

  脸上又挨了一记,这一次,与其说是巴掌,不如说是拳头。

  他又摔了,再次砸落地上,鼻子开始冒血,温热的血流过人中,又淌过嘴角。

  林喜柔在他面前蹲下,声音很轻,但他被打之后,耳膜一直嗡响,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雨点敲下。

  “林伶不见了,炎拓。不止林伶,我还有几个同伴,也不见了。你知道这事吗?”

  炎拓心里头一阵快慰。

  邢深居然做到了,果然有足够的人力就是不一样。

  他强笑了一下:“林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喜柔伸出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揪抬起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我说,林伶不见了,我的几个同伴,跟韩贯、陈福一样,也失踪了,你知道这事吗?”

  鼻血流进嘴里,带咸腥气,炎拓定了定神:“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话没说完,林喜柔揪着他脑袋往地上猛撞了一下,炎拓直觉脑子里的器官都移位了,喉口涌上无数怪异的味道,恶心地直想吐。

  他难受得睁不开眼,大口呼喘,话说得断断续续:“林姨,我在这……很多天了,外面的事,我真不知道。”

  林喜柔冷笑:“是吗,那林伶怎么会不见了?”

  炎拓艰难地挤出声音:“我那天……被带到这,她不是在家吗?后来……不见了,为什么找我呢?”

  既然林伶已经脱险了,就全推给她吧,反正一走无对证。

  林喜柔怪笑:“你的意思是,林伶是自己玩消失的?”

  炎拓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直模糊,看林喜柔的脸陌生极了,他说:“我不知道,我不……不大注意她,她总是不声不响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时做些什么。可是,她以前,不是出走过吗,也许你再找找,就……找回来了。”

  找回来?

  林喜柔觉得荒唐到近乎好笑,她说:“是啊,我也不大注意她,她就像个摆件似的,谁会关心一个摆件在想什么、做什么呢。所以是她自己策划的,自己想离开我,是吧?那好,先不说林伶,我的同伴呢,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炎拓苦笑:“林姨,你的同伴……我只在照片上见过韩贯陈福,在农场见过杨正他们,那之后就没见过了。”

  林喜柔:“不是他们。”

  炎拓惨笑:“不是他们,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消失了,也能怪我?”

  冯蜜也觉得这对话诡异极了,想开口说些什么,熊黑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是让她别多事。

  冯蜜把话咽回去了,她了解林喜柔,绝不会无缘无故来这一出。

  事出有因吧。

  林喜柔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很有道理,跟上次一样,每一句都合情合理。”

  说着,朝熊黑伸出手:“纸巾。”

  熊黑没有带纸巾的习惯,徒劳地摸了摸兜,倒是冯蜜反应快,俯身从地上的纸巾包里抽了一张递给林喜柔。

  林喜柔拈了纸巾,慢慢地帮炎拓揩拭脸上的血。

  声音也柔和下来:“所以,是林姨冲动了,打错你了,是吗?”

  这语气不太对,炎拓刹那间遍体生寒:“林姨……”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五指一攥,把纸巾团进掌心攥扁:“炎拓,你骗得我好惨啊。不过我真是佩服你,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吐一个字。只要我不放证据,你就咬死了跟你没关系是吗?”

  炎拓呛咳起来,手慢慢探向衣袖内侧。

  没错,没证据,他干嘛要认呢?咬死牙关,他还能活。

  林喜柔说:“板牙跟我提交换人质的事了,说我的人,包括陈福,包括近来失踪的,也包括林伶,都在他们手上。说要换蒋百川他们,换老刀,还要换你。”

  炎拓绷着的那口气忽然全松了,他闭上眼睛。

  林喜柔声音愈加温柔了:“我真是惊讶,居然还要换你,炎拓,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一群好朋友啊,你知道我怎么回复他们的吗?”

  她低下头,咯咯笑起来:“我说,蒋百川和老刀他们,确实在我手上,这些人也都还能喘气,但炎拓,我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在找。”

  炎拓心里一抽,抬头看她。

  林喜柔微笑:“跟你学的。你不见了,永远不见了,反正你的朋友们没证据,谁能证明,你的失踪是跟我有关呢?”

  她伸手轻轻摁住心口:“我不知道啊,我的干儿子永远不见了,我也很难过啊。”

  炎拓死咬牙关,忽然暴喝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遽然抬手。

  熊黑大叫:“林姐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熊黑来不及考虑别的,一把抓住林喜柔的后衣领兼头发就往后拖,同时飞脚踢向炎拓。

  林喜柔被拖得坐倒地上,颈口勒得喘不上气来。

  虽说晚了一步,仍然值得庆幸:她的眼皮下头,直直插进去一根针,针身有一半已经进了肉,支棱在面上,颤颤的。

  好险哪,这针差点进了眼,虽说总能再长好,但谁想没事瞎了眼玩?

  林喜柔垂眼看脸上插着的那根针,愤怒到全身发抖。

  炎拓被踢得飞撞在墙上,又骨碌滚躺在地。

  然而很奇怪,内心很平静,躺得也很安宁,看渗水斑驳发霉的天花板。

  做了就是做了,人要接受失败,他不算惨败不是吗?至少,林伶脱身了,许安妮可能也从此安全了,林喜柔出现在这世上,脚下踩着累累骸骨,也许他的一家子,父亲,母亲,心心,还有自己,抽到的都是骸骨牌吧。

  他也算是一具不错的骸骨了,颇舞了一阵子。

  炎拓笑起来,说了句:“你杀了我吧。”

  ***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

  林喜柔伸手拔出了针,玩味似地看了看,想扔又改了念头,泰然自若地别在了大衣领口。

  这针,她要找最好的匠人做成胸花,珠缠钻绕,时时佩戴。

  以提醒自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说:“杀了你,一刀一枪,给你个痛快吗?那不是便宜你了?你就看不到我怎么翻身、怎么重来,怎么把你的好朋友们,一个个碾死了不是?我的快乐没你分享,多寂寞啊。”

  说到末了,看向熊黑:“开门。”

  熊黑一愣:“啊,开门啊?”

  林喜柔冷冷说了句:“楼道里又没人,怕什么?”

  熊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大门。

  林喜柔走到炎拓身边,居高临下,踢了踢他的额头:“看,抬头啊,往外看。”

  炎拓抬起了头。

  原来现在是白天,他还以为是晚上呢。

  外头的廊道长而低窄,光线微弱,但最尽头的出口处,有朦朦的一团白,并不炽烈,冬日里常见的冷光,冷白。

  林喜柔说:“珍惜着点,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人间的日光了。”

  

第95章 ①④

  炎拓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只知道又阴、又冷、又黑,身下凹凸不平,摸上去是坑洼的土面。因为被狠狠揍过,嘴巴里一股腥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脑袋昏沉得厉害,这是被用药后的反应。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没着急站起,先坐了会。

  那天,图穷匕首现之后,他爽快地交代了一切。

  只能爽快交代:一旦隐瞒,林喜柔又会去查去找,指不定又牵出谁来,唯有把所有的线头都粘到自己身上,干过没干过的,悉数揽下,其它人才能过关——而且,他反正已经落马了,索性让这落马的意义,更饱和点。

  他说,因为有母亲那本日记,他很早就开始筹划了。

  他说,那份名单是好久前偷的了,到手的时候完全看不懂,但没关系,他有耐性、能等,等着等着就把一切都理清楚了。

  他说,自己一直假作想入伙,其实就是为了方便探取信息。

  他说,被板牙囚禁之后,了解了对方的来历,他就高高兴兴反水了,后来种种,都是做给林喜柔看的。然后里应外合,策划了这次行动。

  ……

  归结起来就是:

  ——不用费尽心思去查为什么了,全是我。

  ——我和邢深联系,其它人我不熟,都是他手下的。

  ——邢深他们在哪,不知道,即便知道,现在出了事,人家能不挪地方?

  他记得,林喜柔的脸气到煞白,熊黑怒骂着,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再醒来,他就到了这儿了。

  ……

  没声音,什么都听不见,手指送到眼前晃了又晃,却看不到丁点动作的迹象——以前老说,“眼睛适应了黑暗”,那是因为他所知的黑暗里,好歹还是掺着光的。

  但在这儿,一点都没有。

  炎拓摸了摸身周,还是晕倒前的那一身,衣兜里差不多空了,除了那颗包藏着梅花的小星星——熊黑他们应该是掏过他的口袋了,没把这颗已经被压扁的玩意儿当回事,更何况,小星星是淡金色的,很像是糖果包装的箔纸。

  炎拓依着手感,慢慢把压扁变形的小星星复位、捏住边角往里挤了又挤,挤成鼓囊囊的一颗。

  再然后,他把星星小心地放进衣兜,摇晃着站起来,选定一个方向,双臂举起前伸,口中记数,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第十一步时,摸到了嶙峋而又坚实的洞壁。

  是个洞穴?山洞?

  他又以触及处为起始点,谨慎地向一边摸索,同样是一边走一边记数,走到第十八步,洞壁消失了,他摸到了铁栅栏管。

  很粗,用力撼了撼,管身没动,倒是有松散的铁锈簌簌落下,当然了,不止一根,两根栅栏间大概能探出手臂,他一根根地数过去,第二十七根处应该是门,挂了锁,很老式的链锁,链条有大拇指那么粗,在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锁头几乎有半块砖那么粗重。

  链条和锁头倒都还是锃新的。

  第三十二根之后,没铁栅栏了,又是洞壁。

  炎拓大致有数了,这是个依照洞的形状改造的囚牢,洞呈半弧形,对外的剖面装了铁栅栏管和门。

  他从这一侧的洞壁重又往里走,想测算一下整个洞穴的内弧长,哪知这一次,才走了七八步,脚尖“扑”的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炎拓吓得周身汗毛倒竖,腾腾连退几步,一颗心狂跳不止,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

  仔细一想,踢到的好像不是人,是个软软的袋子。

  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共处一室”,躲也躲不过,炎拓定了定神,又上前两步,摸索着弯下了腰。

  还真是个袋子,大塑胶袋,炎拓拉开拉链,探手进去。

  先摸到一床被子,没错,一定是被子,软软的,厚薄适中。

  炎拓把被子拉出来,再次探手进去。

  又摸到一个手电筒,筒身很细,只能装一节电池的那种,揿下开关,居然有亮。

  炎拓一阵欣喜,就着这亮飞快打量了一下周遭。

  他之前的猜测都没错,这的确是个洞,整体形状像个茄子,茄子腰部以铁栅栏隔断,目测囚室面积在七八十平左右,洞口在茄子蒂处,很小很窄,仅容一两个人并排过,而且洞口处漆黑一片,也说不清外头是什么。

  囚室中央处,刚刚他摸索时恰好避开了的地方,有一个长条形的坑。

  炎拓走近坑边,这坑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形状并不规则,深度约到小腿,躺一两个人进去不成问题。

  这是……床吗?但人躺进去,不像是进了棺材吗?

  炎拓的手电在坑里扫了又扫,忽然扫到角落处,团卷着一张纸。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拿,这纸已经有些霉烂了,但大概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还算“稳定”,所以还没到烂成酱渣那么糟糕。

  炎拓很仔细地把纸铺展开。

  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纸,而是一张百元大钞,亏得炎拓是九十年代生人,还认识这一版:现行的人民币是建国后发行的第五套,粉红色百元钞,眼前的这张是第四套,四个老人头的那一版,反面是井冈山,币身上还有模糊的“1990”字样。

  这应该不是林喜柔留给他的,而是从前的某个人丢在这儿的。

  再回看塑胶袋里,没别的东西了。

  炎拓突然就有点渴,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电光重又扫向那个茄子蒂大小的洞口,大声喊了句:“有人吗?”

  老实说,没发声之前,他也没感觉有多阴森恐怖,但喊了一嗓子之后,只觉得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

  回声很怪,钝钝地又返回他耳朵里,陌生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带着诡异的后调,仿佛在质问他:“有人吗?”

  一定有人,林喜柔把他弄到这儿来,不会什么交代都没有。

  还有,她不是说要让自己活着、见证她重新来过吗?总不会把他扔在这儿饿死吧?

  果然,没过多久,外头有窸窣的声响传来,再等了会,一道强劲的光柱扫进了茄子蒂。

  炎拓赶紧揿灭了手电,如今,这囚牢里的一切,不管是被子还是小手电,都是他仅余的“资源”,他得省着点用。

  ***

  最先进来的是熊黑,手里拎着个提袋,他径直走到囚牢边,把袋子往门口一扔:“你这阵子的粮,省着点吃喝。”

  炎拓看了眼铁栅栏外的塑胶袋:“几天送一次?”

  熊黑面无表情:“不一定,不过放心,不会让你饿死的。”

  炎拓没吭声,蹲下身子,伸手出栅栏,拉开提袋的袋口。

  七八个馒头,四五袋水,每袋350ml左右。

  也够了,被囚禁的人,没那么多要求,省着点吧。

  炎拓站起身,笑了笑说:“伙食还挺好。”

  熊黑见他都这时候了,还特么嘴硬,蹭蹭怒向心头起,一脚踩向提袋,就听嘭嘭两声响,至少踩爆了两袋水。

  然后说:“炎拓,你特么就是自找的。”

  炎拓一阵心疼,他瞥了眼提袋:还好,里头的水袋破了,但提袋没破,水还都兜在里头,待会,他可以嘴凑着提袋喝。

  第二个进来的,就是林喜柔了。

  外头一定很冷,看冷不冷不能看熊黑的穿戴,这是个大冬天都能套短袖T的主,得看林喜柔:她穿很厚的羽绒服,下摆长到膝。

  她一直走到铁栅栏前才停下,和熊黑一样面无表情,左眼皮下方,有一个小红点。

  这么小的伤口,应该过两天就长好了,真可惜,他的最后一击,只是给她吃了皮肉一针。

  反正已经撕破面皮了,再次见她,立场明明白白,炎拓反而觉得轻松。

  他扫视了一眼洞穴,问她:“林姨,这是哪啊?”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别管是哪了,努力爱上这吧,你要待一辈子的地方。”

  他这养老之地可真不怎么样,炎拓尽量不去多想,趁着林喜柔在眼前,能问多少是多少:“林姨,蚂蚱是你儿子吗?”

  林喜柔看向熊黑,有点感慨:“看见没有,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惦记着打听呢。”

  炎拓说:“都到这份上了,就让人做个明白鬼吧。我见过蚂蚱,很瘦小,站直了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高。”

  他注意到,林喜柔的眸子突然紧了一下。

  但他装着没看见:“可是,任谁看到他,都只会认为那是只野兽吧。林姨,你们这外形差异,可真是太大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从兽到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利用血囊?”

  林喜柔定定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怪笑起来:“从兽到人?炎拓,你不会是听了缠头军那帮混账后代乱说一气,以为地枭是野兽吧?”

  想了想,自己又补了句:“也难怪,你们有个成语,叫‘断章取义’,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他们知道个屁。从兽到人,谁是从兽变成人的?又不是修炼成精,我能变成人,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人。”

  炎拓脑子里一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林喜柔冷笑:“你跟缠头军是好朋友,他们就没告诉你,‘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吗?”

  炎拓一颗心砰砰乱跳,聂九罗没说过这话,她只提过缠头军“不入黑白涧”,但陈福说过,他一直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喜柔语带讥讽:“地枭,只是你们人给我们起的诨号而已,人枭两隔,黑白涧就是楚河汉界、边界长城,你知道为什么叫黑白涧?黑白黑白,一边是永夜,一边有白日。”

  “所谓的‘不入黑白涧’,人不入,枭也不该入。但不管哪边,总有铤而走险的不是?进了黑白涧的地枭在人眼里是恶魔,进了黑白涧的人在地枭眼里就是凶鬼。我们是野兽?你以为,进了黑白涧的人,那样貌又能好看到哪去?”

  炎拓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你把我妹妹扔进了黑白涧?”

  林喜柔微笑点头:“是啊,你知道的不少啊。你见过蚂蚱,蚂蚱什么样,你妹妹基本上,也就是什么样,她就是黑白涧里,一头吃生肉、饮生血的野兽。”

  ***

  聂九罗一惊而醒。

  睁眼时一片漆黑,就知道是醒早了、还在半夜,至于为什么而惊、做了什么样的梦,刹那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这夜半醒来的场景,似曾相识。

  她心中蓦地一喜,撑起右臂起身,都没顾得上穿鞋,几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卧室外头就是工作间,跟平时一样,一旦没光,那些姿态各异的雕塑就成了一团团让人见之生畏的黑影。

  聂九罗揿下了大灯的开关。

  明亮的灯光洒下来了,团团黑影重又披挂回了面目,但没有人,沙发是空的,工作台前也是空的,她睡时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

  聂九罗站了会之后,关了灯。

  炎拓失踪有些日子了。

  邢深的那次行动极大地惊动了林喜柔,她连同熊黑一干人,一夜之间就从常居地蒸发了,而今别墅只是普通的别墅,农场也真的只是不藏任何猫腻的农场——反正企业是多部门协作的机构,只要有人代行老板权力且各部门的负责人还在,关键人物的暂时隐身也就不至于引起公司多大的波动。

  更何况,林喜柔本就长期隐身,炎拓这个被推上台前的,人是不在,但收发邮件等如常,“远程办公”完全不是问题。

  林喜柔入世二十多年,光在石河这种小县城就有两个窝点,其它地方不知道还布置了多少,到底该怎么找,完全无从下手。

  聂九罗想过最笨的法子,是调监控,为此,她去找过老蔡——老蔡干艺术品经营这一行久了,认识不少各地大老板,门路多。

  然而老蔡苦着脸回她:“普通人没权利去调看城市交通监控,你要说是行车违章了,申请调取,也只能调取出事地点的。小县城管得不严,有关系的话勉勉强强给你通门路,这种大城市,你想大范围调看,没可能啊。”

  也是,而且邢深他们救林伶时,耍了包括换车在内的不少手段,最终成功从监控里脱身了,林喜柔他们只会做得更干净。

  那怎么办呢,找不到人,似乎“交换人质”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林喜柔那头回答说“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其实提出交换前,聂九罗设想过各种可能性。

  一是,炎拓已经死了。这种情况下,交换没大的意义,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死了,她也要林喜柔把尸体给吐出来。

  二是,炎拓虽然出了事,但还没死。没死就要救,这个时候,换的分寸就很重要了,不能让林喜柔一怒之下、把活着的炎拓给弄死了。

  所以,思之再三,她跟邢深建议,换人得“对标”,不能随随便便有一换一。

  ——蚂蚱换炎拓,没了炎拓,蚂蚱也就不用换了。

  ——陈福等六个地枭换蒋百川、老刀等十一个人。

  ——林伶暂不列入交换条目,等着林喜柔那头讨价还价,也借机通过这“讨价还价”来试探在林喜柔心目中,这一干人等的重要性排序。

  林喜柔或许会对炎拓的背叛很愤怒,但蚂蚱是她的儿子啊,为了亲生儿子,怎么样都可以忍下一口气,不是吗?

  ……

  可万万没想到,林喜柔的回答是“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这话里隐藏着一重安慰、两种可能。

  安慰是,炎拓多半没死,因为死了的话,林喜柔大可实话实说,掰扯两句“可惜了,你们说晚了,人已经不在了”,然后扔给他们一具尸体。

  两种可能是,一,林喜柔说的是实话,炎拓的失踪,真的和她无关;二,她在撒谎,她宁可不要蚂蚱了,也不放过炎拓。

  冬日的夜晚本就阴冷,赤着脚站久了,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哆嗦。

  难道她想错了?蚂蚱于林喜柔,压根就不重要?

第96章 ①⑤

  服装加工厂,库房。

  库房里所有的窗都已经拿硬纸板贴起来了,最深处的角落里,一字排开五个带锁的大钉木箱。

  木箱都紧挨着,箱顶上,孙周如一头大型猫科动物,警戒地从这头爬到那头,间或凶狠地拿趾爪划拨箱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声。

  余蓉大步进来,手里拎着块七八斤重的大肋排,离着还有三四米远时,她用力把肋排往空中一扬。

  孙周腾空跃起,闪电般飞扑过来,只瞬间功夫,已经扑住肋排落地,迅速窜到一边的角落里撕咬开吃。

  余蓉走到第一个木箱前,掏出钥匙开锁,然后一把掀开箱盖。

  这一个里头,是006号吴兴邦,是最早被拿下的,也是五个当中最难制服的一个。

  当时,山强假扮成打车客,把他连人带出租车诓到了没人的乡下,扫码付钱时趁其不备,用电警棒摁上了他的后腰,按理讲,变压器瞬间产生高压脉冲,是足以把人击晕乃至休克的,没想到,山强二十余秒后松手查看时,吴兴邦陡然睁眼,大吼一声,揪住山强的脑袋向着车窗猛砸过去。

  山强当场就被撞晕了,吴兴邦也被电得狂性大发,幸好余蓉带着孙周等在附近,趁着孙周和吴兴邦扭打到难解难分,余蓉拎着板砖上去给吴兴邦后脑来了一记,成功把他给砸晕之后,不忘通知还没动手的几组,电击时间至少得半分钟以上。

  末了是善后,小组里一个和吴兴邦身形相仿的,穿上他的衣服,优哉游哉把车开回市里,大剌剌停在一家洗浴中心门口,洗澡去了——简言之,“吴兴邦”是洗浴时失踪的。

  现在,吴兴邦团在这一米立方、塞铺稻草的木箱里,整个人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团布,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瞪得几乎裂开。

  余蓉看了他一会,砰一声盖盖落锁。

  然后,又打开第二个木箱。

  箱子里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面貌清秀带书卷气,她头发散乱,目光惊恐,箱盖掀开时,明显瑟缩了一下。

  这是012号卫娇,私人画室老师,性情温和、身娇体软,据说不到一分钟就被拿下了——当时画室临打烊,派去的人装着咨询报名,被热情地请进小会议室看资料,然后一击得手。

  ……

  走出库房时,夜色已深,空地上站着邢深,正仰头“看”天。

  余蓉也抬头看,她的眼里,今晚没星星,也没月亮,天就是深深浅浅、各种黑色的缀积。

  她走到邢深身边。

  邢深听到动静,转向她:“怎么说?”

  余蓉摇头:“驯不了。”

  邢深叹了口气:“这拨新的地枭,我们狗家人没办法,你们鞭家也使不上力了。”

  余蓉从兜里往外掏烟:“我是驯兽的,野兽有两个基本属性,一是自卫逃避,二是饥饿求食,与此对应,驯兽的基础两条,鞭子加甜枣,鞭子让它怕,甜枣让它饱。这两条立起来了,就能慢慢开驯。”

  她点着了烟,狠吸一口,慢慢吐气,原本是想咬着烟的,碍于说话不方便,还是挟进手里了。

  “野兽送我这儿,能驯。孙周那样的,我不管他之前是什么,到我跟前,就是头野兽,也能驯——但这几个,你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是能思考、有想法的,他自卫逃避也好、饥饿求食也罢,都是为了保存实力、伺机反扑。这还怎么驯?”

  顿了顿,又补充:“而且还跟人长得一样,心理这一关就很难过。”

  邢深微笑:“恐怖谷效应吧。”

  余蓉可听不懂是恐怖谷还是寂静岭,她岔开话题:“换人的事怎么说?”

  邢深没吭声。

  “换人”是个非常纠结的命题。

  他并不愿意换:林伶怎么换?这不是把她又推进火坑吗?还有陈福那几个,换回去了不就放虎归山了吗?

  手头这么多人质中,他唯一心甘情愿换的,也就是蚂蚱了,毕竟它不是人,换了也就换了。

  可抵死不换的话,事态不又僵住了吗,蒋百川那些人要怎么回来呢?

  只能以“换”为机会,努力达成“既能把自己的人营救回来,又不用纵放地枭”的目标吧。

  他说:“还在谈,推进很慢。双方都有换人的意愿,但怎么换、在哪换,达不成一致。”

  都怕对方包藏祸心,以“换人”为名设局。

  余蓉正要说什么,不远处的厂房里,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什么情况?余蓉攥灭了烟,也顾不上等邢深,大踏步向着那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