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头原本是小加工间,人员入住之后,改成了女宿舍、厨房以及饭堂,余蓉也住这儿,其它人都是男人,住另一侧的大车间。

  事情发生在厨房,余蓉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平息:林伶坐倒在门口,手里握着个带柄的雪平锅,抖得跟寒风里的破叶子似的,大头站在当地,神色有点尴尬,最里头是雀茶,领口跟头发都有点乱,脸色很难看。

  余蓉约略明白了点什么,她把手伸给林伶:“怎么了啊?”

  林伶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抓住余蓉的手站起来。

  邢深也过来了,有几个在大车间打牌的男人听到声响出门瞧热闹,不过没进屋,只在门口张望。

  大头打哈哈:“没什么,蓉姐,我和雀茶有点……没控制住,这小丫头没见识,还以为我想干嘛,抄起锅就打人,我随手推了她一下,她自己摔倒了……”

  话还没说完,雀茶怒骂道:“你特么放屁!下流种!”

  一时憋不出更具杀伤力的话了,冲过来向着大头的脸连唾了好几口。

  大头抹了把脸上的唾沫,看围观的人多,不好发作,怪笑了一声:“雀茶,你这样不仗义了啊,你刚把我拉进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雀茶气得浑身哆嗦。

  邢深皱了皱眉头:“大头,雀茶是蒋叔的女伴,你这样,合适吗?”

  大头嘿嘿一笑:“我拒绝了啊,是她拉拉扯扯不放,说什么憋得慌,让我安慰她。”

  声音挺高的,外头的人都听见了,有两三个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雀茶气得恶向胆边生,一眼瞥见砧板上的菜刀,操起来就向着大头砍。

  余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雀茶握刀的手。

  大头冷笑:“谁不知道你是怎么傍上蒋叔的?蒋叔出事这么久,没见你掉一滴眼泪,成天花蝴蝶一样往深哥身边凑,深哥不理你,你就来勾我。被人撞见了,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推我身上是吗?”

  邢深沉下脸:“什么骄傲的事吗?你少说两句!”

  大头说:“我这……我不能让人冤枉我啊,得,算我倒霉,以后我躲着这头,省得被人讹上。”

  说着理了理衣服,冷哼着朝外走。

  邢深犹豫,严格说起来,大头不归他管,他也管不了任何人——大家都是同伴,给你面子时听你指挥,撕破了脸,说杠就杠。

  雀茶原本是指着邢深能帮自己说话的,眼见他迟疑,心下不觉一凉。

  余蓉说了句:“慢着。”

  她看向大头,手却指着林伶:“谁也讹不了你,这不现放着一个证人吗?”

  又吩咐林伶:“你说,当时什么情况。”

  林伶没敢吭声。

  她在这儿本就是个外人,住得相当不适应,看绝大多数人都怕,怕大头凶神恶煞,也怕余蓉光脑袋上纹的那条蜥蜴,刚刚挥锅打人纯属一时义愤情急,现在让她这么个外人出面,来理这么一桩内部纠纷,这不是坑她吗?

  余蓉最烦窝囊的人,眼睛一瞪:“说啊!”

  大头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你可别冤枉人哪。”

  林伶骑虎难下,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刚上洗手间回来,听到厨房有动静,过来看到她又踢又挣的,嘴还被捂住了,我怕会出事,才……才拿锅打人的。”

  余蓉嗯了一声,乜了眼大头:“这怎么说?”

  林伶毕竟是客人,大头不好吼她造谣生事,于是干笑两声:“什么怎么说?”

  邢深脸色很难看:“大头,给雀茶道个歉。”

  大头奇道:“我又没干什么,道什么歉哪?”

  余蓉点头:“是啊,道什么歉哪。”

  话未说完,手臂一伸,揪住大头的脑袋,向着边上灶台处的汤锅撞了过去。

  汤锅里,还有晚饭时剩下的小半锅西红柿青菜蛋花汤,大头一头撞进锅里,眼前钝钝得发黑,又连人带锅滚落地上,挣扎着爬起时,一头的蛋花青菜西红柿。

  他气急败坏:“姓余的,你特么……”

  余蓉块头不输于他,个子也比他高,站在他跟前,气势居然压了他一头:“不服就去驯房找我,什么畜生,我都能驯。”

  ***

  厨房里的这一页终于掀过去了,大头走了,余蓉走了,雀茶跌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好久没言语。

  僵立着的林伶反应过来,几步追出屋,赶上邢深:“邢,邢先生。”

  这里的所有人中,她觉得邢深最好说话:他安排她脱险,性子也温柔谦和。

  邢深停下脚步,转身朝向她:“什么事啊?”

  林伶舌头打磕绊:“我能不能……不住这啊?”

  邢深心里叹气:林伶是客人,是炎拓郑重托付过的,没能给客人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还让人搅进这种荒唐事,确实糟心。

  他说:“本身这个小服装厂的租期也快到了,我们也在考虑换其他像样的地方。”

  林伶嗫嚅:“不,不是……我想自己出去住。我跟这么多生人住,不习惯,也不自在。”

  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她更加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待了。

  邢深约略猜到了:“你是不是怕大头报复?不会的,他没那个胆子。再说了,我们也不放心你单独出去住。”

  林伶解释:“不是单独住,炎拓之前,跟我提过有个可靠的朋友,我想跟他联系、去他那住。你们只要把我安全地送到那就行,你放心,我去了之后,绝对不出门,在家的时候,窗帘也一定拉得死死的,直到风头过去。”

  ***

  炎拓也说不清自己是冻醒还是饿醒的。

  都可能吧。

  洞里太冷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给他提供了一条被子,然而这被子远远不够——他起初只是手脚发痒,忍不住去抓挠,后来肿如馒头,再然后就开始生冻疮了,一个一个,渗血蜕皮,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

  饿是肯定的,这是他第三次断粮,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他无法控制饮食,每次都觉得是忍到了极限才吃东西的,吃完之后才知道,忍得还不够,下一轮投喂还遥遥无期。

  太饿了,肚子里像揣进了一个黑洞,空得太厉害,能吞噬一切。

  他裹紧被子,身子尽量蜷缩再蜷缩,怀里是那个小手电,天冷,手电也不经冻,得经常捂着,而且,手电的光已经不太亮了。

  难怪林喜柔不杀他,死未免太痛快了,活罪才难熬,清醒地熬更难。

  炎拓的眼眶忽然发烫,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起初,他还敢奢侈地用一点水漱口,后来,喝都嫌不够,就放弃了。

  他已经不记得刷牙是什么感觉,洞壁有时发潮,他用牙连扯带撕,从衬衫上撕下两块,拭着那点潮气擦脸、擦身体,日子一久,两块布都脏得像抹布。

  那个装被子的大塑胶袋,被他想办法撕开,用撕成条的塑料袋搓成绳、绑吊在洞壁角落的凸尖上,为自己隔出一个厕所。

  他怕自己在这儿活久了就不像人了,所以努力保持一些文明世界里的习惯以时刻提醒自己,但他又害怕久而久之,自己会倦怠,活成一个久不见天日的畜生。

  有时,为了对抗这洞穴里的黑暗和阴冷,他会努力想一些美好的事情、甚至给自己造梦以对抗,但很快梦就会醒,因为冷,因为饿,因为身体某个部位正流血化脓。

  这个世上还有人在找他吗?即便找,还能找得到他吗?

  有些人,就是一辈子都找不着的吧,比如许安妮的父亲,许安妮当年,也许为了失踪的父亲也曾哭到死去活来,后来,失望多了,也就渐渐放下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那颗小星星。

  特别痛苦的时候,他就抛小星星玩。

  聂九罗说,星星落下了,就是一天落下了。

  他不是,小星星落下时,会划下一道很微弱的亮迹,他权当这是流星,可以抛来许愿。

  一次。

  给他来个热水澡吧,要很烫很热、水量很大的那种。

  两次。

  来碗面,馒头和水都没味道,他想念酸甜苦辣咸,连葱花都那么香。

  三次……

  星星落下的瞬间,他忽然看到,前方悬着一对幽碧色的亮点。

  什么玩意儿?

  炎拓吓得全身毛发倒竖,这一刹那,什么饿、痛、冷都忘了,只死死地盯住那对亮。

  那对亮在移动,那不是亮,那是一双眼睛。

  炎拓屏住呼吸,悄悄伸手入怀,摸出那把小手电,朝向那双眼睛,默念“一、二、三”之后,猛然揿下。

  灯光亮处,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是一只半趴着的怪物?

  皮呈铁黑色,周身有一块块皮藓样的鳞,头很尖,脖子上像安了个巨大的橄榄核,两只细长斜吊的眼睛泛着诡异的荧绿,抠扒在地上的趾爪磨得又亮又尖。

  乍见到光,它“唧”地一声,后退了一两步,旋即就笑了——炎拓以为那是笑,可能并不是吧——露出一口细尖的白牙。

  再然后,它向着铁栅栏猛冲过来,吃了一撞之后,戾气大发,趾爪向着栅栏疯狂乱抓,发出哧啦哧啦的划声,铁锈铁屑在光道里乱飞乱扬,又抓住栅栏,一通乱撼。

  炎拓头一次希望,这铁栅栏能坚固些。

  ***

  铁栅栏还是够坚固,那东西撞抓了一阵子,似乎是察觉出难以攻破,很不甘心地在栅栏前爬来爬去,有一次,甚至猛窜上栅栏高处,大概是以为上头有空隙、可以挤进来。

  然而栅栏下端入地、上头焊死,实在没什么可乘之机。

  最终发现一切只是徒劳之后,那东西终于死了心,悻悻地朝洞口爬去。

  炎拓手心全是汗,手电光一直追卯在那东西身上,追着追着,电池耗尽,光没了,周遭重又陷进黑里。

  他把手电重又揣进怀里:捂一捂,养一养,兴许哪天,还能再亮几秒。

  进来这么久了,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异类生物:难道他是在地下?那东西就是……地枭?

  因着这一插曲,炎拓吓精神了不少:这次是一只,下次呢,会不会汹汹一窝?一只是撼不动铁栅栏,多了就难说了——看那龇牙咧嘴的凶相,撞栅栏绝不是为了进来跟他握手的。

  届时栅栏一破,蜂拥而入,把他分吃干净,都用不了半小时吧?

  正惊疑不定间,外头有声响传进来,炎拓还以为是那东西呼朋唤友卷土重来了,下意识裹紧被子。

  下一秒,心头一宽:有手电光,这是……来投粮了吧。

第97章 ①⑥

  前两次投粮时,炎拓都已经饿到半晕了,被人拿棍子戳醒,只看见光影乱晃、人影模糊,并不清楚是谁来投的。

  这次,难得他是清醒的。

  人进来了。

  居然是冯蜜。

  她的脏辫汇总成一根大马尾,穿鸽灰色的羊绒运动套装,象牙白的薄款羽绒马甲,脚上蹬了双跑步鞋。

  看到冯蜜,炎拓心里莫名一松: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来的是她的话,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冯蜜一手拎着提袋,一手打手电,照见炎拓时,停了好一会儿,语带惊讶:“炎拓?你都成这样了?”

  看来前两次来的不是她。

  还有,他成什么样了?管它呢,总归是又脏又臭又狼狈吧。

  炎拓盯着她手里的袋子:“又是馒头吗?”

  冯蜜轻笑了一下,把袋子搁到栅栏口。

  炎拓真想冲过去把袋子拽开,到底忍住了。

  他松开被子,尽量体面地走过去蹲下,手伸出栅栏,扒开袋口。

  馒头,水袋。

  他自嘲地笑笑:“还真是标准伙食,就不能换点花样……”

  说到这儿,蓦地一顿。

  袋子角落里,滚着几个黄灿灿的小桔子。

  桔子?居然是水果?

  炎拓简直是要狂喜了,他拈起一个,剥开一瓣皮,送到鼻端去闻。

  太好闻的味道了,酸里透着清甜,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假装自己躺在无数桔子树的环绕之中。

  他坐倒在地,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别说冯蜜额外给他带了几个桔子,哪怕是扔他几片桔子皮,他都觉得很满足了。

  这是外头的味道,阳光底下的味道。

  冯蜜叹气:“炎拓,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炎拓低声说了句:“少了点运气,差点就过关了。”

  冯蜜几乎笑出了声:“炎拓,你真以为自己能过关吗?你关于日记本的说辞,连我都没瞒过去,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林姨了?”

  是吗?

  炎拓倒不太在乎了,反正进也进来了:“我哪露馅了?”

  “逻辑上没问题,但情感上说服不了人。那本日记本我后来看了,连我这个外人看到最后还滴了两滴眼泪呢,你作为亲儿子,真能一点都不动容?”

  她嗤笑一声:“也就熊黑这样脑子里塞肉的能放你过关了,你也不想想,日记本的事真能糊弄过去,为什么还把你关着呢?最初林姨让我注意你的时候,我就问过她,是不是怀疑你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炎拓很平静:“怎么说?”

  “她说,如果你怀疑一个人,想消除疑虑,最好就是杀掉,赚个心安。如果舍不得杀,那就赶在他背叛之前关起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背叛了,还是那个乖儿子——她笃定你背叛她了,只是没想到,关了你之后,事情还能推进。”

  炎拓微笑:“这就是有同伴的好处了。”

  冯蜜冷哼一声:“有了又怎么样?事情是你们合伙做的,只你一个人受罪,怎么没见他们来帮你分担呢?”

  炎拓没吭声,剥了一瓣桔肉送进嘴里抿住,奢侈地满足了一把味蕾,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几号了?”

  冯蜜说:“再有十多天,就过年了。”

  炎拓有点恍惚。

  居然这么快,他失去自由的那天,跨年都还有好几天呢,转眼间,就要过年了。

  他说:“那过年的时候,我能吃上一顿饺子吗?”

  冯蜜看了他一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你还要吃饺子?有意义吗?”

  炎拓说:“有啊,过年嘛。”

  说着,指了指袋子里的桔子:“这次我一定要忍住,留一个桔子到过年。如果那天有饺子,又有桔子,那这年,过得还不算太坏。”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周身一紧:“你知道这下头有东西吗?”

  冯蜜没明白:“有东西?”

  炎拓说:“就你来之前不久,有个东西在这儿,又撞又抓,眼睛绿莹莹的。”

  冯蜜哦了一声:“它啊,019号,名字我们都起好了,叫尤鹏。”

  019号?

  炎拓心头一凛:狗牙应该是018号,后来废了,这是……又将有新的顶上了?

  “他有血囊吗?”

  冯蜜低头看他,眼神玩味:“有,正在选,毕竟我们一下子丢了好几个同伴,急需补充。”

  炎拓的目光冷下来。

  他居然会觉得见到冯蜜是件好事,不是,它们永远是它们。

  “这是哪儿?”

  冯蜜失笑:“林姨没说错你,你都这样了,还想着穷打听呢?”

  她环视了一回洞穴:“别管是哪儿了,反正,你的朋友找不到这。”

  炎拓换了话题:“林……林喜柔说,你们其实是人。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魔’就是类似于蚂蚱或者刚019号那模样吧,紧接着,你们又恢复到人的样子,蚂蚱却没有,我想来想去,缠头军不可能给蚂蚱准备血囊,蚂蚱之所以恢复不了,差的就是血囊——血囊到底是怎么用的?”

  冯蜜反问他:“你说呢?你这么聪明,这些年又一直在东找西查,你是什么想法?”

  炎拓笑了笑:“很早之前有一次,我偷着进了农场地下二层,撞见一些事。当时很不理解,但现在回想,能理出不少头绪。”

  “那个时候,熊黑整治的应该是吴兴邦的血囊,也就是许安妮的父亲。那个人一直讨饶,然后被熊黑大棒棰击,林喜柔在一边提醒说,‘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也还是那次,我在农场发现了几个迷你塑料大棚,其中一个里头有个中年女人,被惊动抬起了身,后背上有无数道粘丝,一直伸进土壤里。”

  “你们有个词叫‘脱根’,学过生物的都知道,植物靠根提供养分。我在想,血囊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块状的根’,塑料大棚里的那个女人,身底下的土里,其实还埋着人,亦即血囊。无数根粘丝,就是无数张嘴,吞噬血囊,供养地枭。”

  人是被活埋在土里的,不能打死,死了就没活性了,所以要“留口气”,和上头的地枭“长在一起”,一个不断输出、枯竭、萎缩,一个持久摄入、壮大、新生。

  冯蜜的脸慢慢僵住,想笑一下以掩饰,却笑不出来:“炎拓,人应该适当糊涂点,真相不好看,非得把那层遮羞罩给扯了,多尴尬啊,这还怎么做朋友?”

  炎拓说:“咱们的关系,本来就尴尬,朋友什么的,是你以为可以做,其实永远做不成。”

  冯蜜沉默了很久,末了苦笑:“行吧,这也是一早就注定的,上古的时候,咱们的祖辈就是对头,如今到了我们,还是对头。”

  上古的时候?

  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上古时候了?

  炎拓脱口问了句:“什么上古?什么祖辈?”

  冯蜜没回答,她倒退着走,手里的那束光也渐离渐远:“炎拓,将来咱们要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做个约定吧——不管是你弄死我,还是我弄死你,都手快点,别让对方太难捱。”

  ***

  聂九罗复健回来,卢姐刚给她开了大门就嚷嚷起来:“看,我说多喝汤没错吧,都好了。”

  好什么好?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去除了外固定,医生说,要开始做一些轻度力量训练了,老不动也不行,不然,会引起静脉血栓不说,胳膊一边粗一边细就难看了。”

  她边说边往院子里走,卢姐关上院门:“现在开始啊,我要给你全面补充营养了,网上说骨折前期多喝骨头汤是促进骨痂生长的,后期就得均衡啦。”

  受伤以来,卢姐的骨汤理论日渐扎实,聂九罗听得都快会背了,她正想敷衍一句什么,目光忽然落到了院子角落里那棵白梅上。

  这棵白梅颇为轰轰烈烈地盛放了一阵子,而今,跟她进入骨折中后期一样,也进入了后花期:渐渐不再有花萼新绽了,偶尔路过,会看到树下落了一层梅瓣。

  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寒噤。

  都这么久了,炎拓还是没消息,医生说,所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并不是指一百天就好全了:骨髓腔再通、恢复原状,少说也得一两年。

  一两年,会不会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找到炎拓?

  她那因为去除了外固定而略感欣喜的心情瞬间就冻上了,一声不吭地上了楼,坐到了工作台边。

  小院的定制已经有模有样,胎体的房舍、窗扇、人物都已经就位,只不过色还都是裸的,留待最后一起着色。

  这两天,她在做白梅树,通常的做法是做出茎干、然后拿粉白色点出梅花就可以,但她执拗地要给自己找事,决定主要的梅朵得是塑出来的。

  这是个无比精细的活,泥片得擀到纸片一样薄,用最细的笔描线、最小号的塑刀切形,有时候,还得借助放大镜——常常是伏案很久抬头,脖颈跟铁石一样僵硬。

  实在找不到炎拓,做点跟他相关的事也是好的。

  聂九罗拿起持梅花的小人看,笑得可真乐呵,从前,她一对着它就想笑,现在不了,看得越多越失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聂九罗把小人放下,顿了会,又伸出手指把它戳得朝向另一侧。

  是卢姐给她送汤来了。

  这次是水鱼汤,汤色奶白,很鲜香。

  聂九罗低头舀起一匙羹往嘴里送。

  卢姐立在边上,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小人像,这阵子,聂九罗心情不好,网上老说低气压低气压,这话是真的——往她身边一站,老压抑了。

  卢姐一时没忍住:“你和那个炎拓啊,是不是分手了啊?”

  聂九罗差点被汤给呛了,她扔匙入碗,抬头看卢姐:“我和炎拓都没在一起过,怎么就扯到分手了?”

  卢姐指梅花小人像:“那你天天把人家小像放桌台上。”

  聂九罗不干,她指向身前的小院,院子里,有个卢姐坐在小马扎上理葱的小像:“我还把你天天放桌台上呢,我也跟你好了?”

  卢姐笑:“扯我不对了啊,扯我是不是心虚?你这放个小伙子,跟放个老婆子,能一样吗?”

  聂九罗说:“我就是……”

  她忽然懒得辩解什么了,低声说了句:“对他有好感。”

  卢姐一针见血:“这就对了嘛,哪对男女不是从好感开始的?先是有好感,然后今天吃个饭,明天拉个手,不就处朋友了吗?这炎拓不应该啊,他怎么不约你出去呢?”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忙吧。”

  她也想他来约她出去啊,什么时候都可以。

  卢姐一看这场景,就觉得没戏了:谁还不是过来人来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事儿,自古以来就多了去了,你聪明,你漂亮,你一百样好,也未必能得到人家的心啊。

  忙只是借口。

  没戏了,怪自己嘴快,戳弄得人伤心了。

  卢姐装着厨房还有事忙,摇着头叹着气,下楼去了。

  聂九罗坐了会,也无心喝汤了,她推开汤碗,左手从桌面上的炼泥里揪了一块下来,攥在掌心慢慢揉软——这个力道,胳膊好像还能支撑。

  正试着力,手机响了。

  聂九罗拿起了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她随手揿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聂九罗小姐吗?我是……林伶。”

  林伶?

  聂九罗止了手上的动作,不觉坐直了身子。

  林伶的事她知道,前一阵子,邢深给她打电话说,林伶想住到刘长喜那去——这是林伶自己的决定,聂九罗不好干涉,只是建议说,先不忙送过去,最好观察一下刘长喜那头,确认安全了再说。

  算算日子,现在应该是住过去了。

  果然,林伶小心翼翼:“我住到长喜叔这儿了,他人很好,我跟他聊天,才知道你也在这住过。”

  聂九罗嗯了一声。

  ***

  林伶有点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聂九罗这个名字,她很早就知道了,那时候,真以为她只是炎拓的露水情缘。

  听长喜叔说,聂九罗在这儿养伤的时候,炎拓甚至来陪过夜——关系都这么好了吗?炎拓瞒得可真紧啊,半点口风都没露。

  林伶很是失落,有一种自己并不太了解炎拓的感觉,还有一种被开除出了炎拓亲密朋友圈的感觉。

  她迟疑了会:“炎拓还没失踪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他聊天,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如果出事怎么办。当时他说,如果他出事了,可以找一个人给他帮忙,但具体是谁,他没说。”

  “聂小姐,我猜,这个人应该是你吧。”

  那一头,聂九罗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没说话。

  林伶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声音发抖:“聂小姐,炎拓这么久都没消息,一定……一定是出事了,你想想办法吧。”

  她哆嗦着抓起纸巾擦眼泪:“聂小姐,我是……很没用,我一直靠他。你事业做得好,一定很有主意,你帮帮他吧。”

  泪眼模糊中,她听到听筒里传来聂九罗的声音。

  “我很想帮他,也一直在找,可是实在没线索。林喜柔一伙人像蒸发了一样,邢深救你可以避开监控,她想消失也同样可以,消失了之后易装或者换车出行,这要怎么找呢?我们一直想通过‘换人’钓她出来,可是她很精,几次都临时取消了。”

  “或者林伶,你可以帮我,你在林喜柔身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听说过她有什么窝点吗?只要是你记得的,都可以给我。”

  窝点?

  林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嗫嚅着说了句:“没有啊。”

第98章 ①⑦

  冯蜜说,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

  那么,至多十天,一定还有下一次投喂。

  炎拓把这趟的六个馒头按照一掰五的原则,一共掰成了三十份,勒令自己一餐一份、一日三餐,说什么也要均衡着撑到那时候。

  然而,长时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生物钟会渐渐紊乱。一般人晚上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知道要吃早饭,但炎拓没法判断:他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八小时、三小时,还是仅仅只半小时。

  十天六个馒头,于一个青壮年男子来说,本来就远远不够,再加上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在把提袋里的馒头碎屑都扫荡干净之后,他再一次陷入了断粮的境地。

  不过,他还是硬扛着,留下了一个小桔子。

  人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这小桔子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年夜饭大餐,重刑犯逢年过节还能吃口荤的呢,他相信自己的年饭即便很差,也绝对能比馒头和水袋强那么一点点。

  断粮后的第二天,他生病了。

  事实上,扛到现在才生病,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他不知道是什么病,连阳光都见不到的人没资格谈生病,只知道上腹部钝痛,恶心想吐,脑袋烧得发烫。

  生病的人会特别怕冷,他哆哆嗦嗦蜷成一团,裹紧被子,恨不得被子能紧到皮肉里去,烧得迷迷糊糊,不断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