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第几次抬头时,看到路牌上有一项是:由唐县(62km)。
由唐县。
炎拓心中一动,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一趟,方向盘已经往那个方向抹了过去。
***
晚上八点多,炎拓的车子上了老牛头岗。
这是他父亲炎还山最初起家的地方、起家的煤矿。
而今孤寂得像坟地,别说是煤矿,整个老牛头岗都废弃了,很容易让人想起曾经盛行于美国西部的淘金潮——淘金者来了,酒馆饭店来了,ji女来了,各种各样的配套设施来了,一个中小城市崛起了,然而无金可挖时,人潮退却,只剩了荒芜的废矿。
老牛头岗的煤矿关停,并非是因为煤真的挖尽了,而是开采不再具经济性,再后来,随着煤炭去产能化的深入推进,煤矿大批淘汰,留下了越来越多的废弃矿井,炎拓看过相关报道,2020年,国内废弃煤矿约有1.2万个,全世界都在探讨废弃矿井的资源利用,有说开发工业旅游的,有说建地下医院、深地科学实验室的,总之是探讨得热热闹闹,但这热闹,绝轮不到小地方的老牛头岗。
通往场院的铁门关着,铁栅栏上生锈挂灰,铁门高处的标语铁贴牌还没全朽尽,留了“高,班,家”三个字,向天支棱着。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车里,出神地看那扇铁栅栏门,人进不去,车光却能遥遥透入,照亮门后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还山就是骑一辆二八杠大自行车,日日进出于这铁门之间的,他的母亲,也常来往于此,哪怕是他,对这儿也有模糊记忆:他在门后的那片平地上学走路,摇摇摆摆,一步三晃,矿工们围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长喜叔手里拿着棒棒糖,像拿着引驴的胡萝卜,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当然,那个后来成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调转车头,车头一转,矿场就暗了,很快,老牛头岗也沉进了黑暗中,像个包裹了秘密的坟头。
……
车进由唐县城。
县城早不是旧模样了,街道、高楼、商业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让试图怀旧者寂寞。
炎拓把车子停在路边,走进一条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长喜酸汤水饺”。
炎拓掀开帘子进去,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清爽整洁,已经不是饭点,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银台内站着老板刘长喜,低着头聚精会神,连有客到都没注意,大概是在理账。
炎拓挨过去,屈指叩了叩台面:“一碗酸汤饺,猪肉白菜的。”
刘长喜忙不迭抬头:“哦哦,好,里头坐……小拓啊?”
炎拓笑,看刘长喜又惊又喜的脸,长喜叔老了,鬓角一片白,其实细算算,年纪还不到五十。
刘长喜激动坏了,盯着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长高了。”
炎拓:“怎么可能,上次来就这么高。”
上次来是两三年前,那个岁数,也不大可能再“窜一窜”了,但刘长喜就是觉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许是自己老了、长缩了吧,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样了。”
***
炎拓落座不久,酸汤水饺就上来了,还附赠了几碟凉菜,一罐冰峰。
刘长喜生意扔给伙计,专程陪他吃饭:“这趟,住不住啊?”
炎拓捞了个饺子吃了:“不住,路过。”
说着,抬头看了眼店内:“生意不错啊。”
刘长喜笑起来,脸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晓得的,之前都是摆摊,被撵来撵去的,遭罪。盘下这儿之后舒坦多了,说出来你不信……”
他压低声音,比了个“八”的手势:“今年到现在,挣了八万多呢,净利。”
炎拓点头:“挺好,难得现在这么稳定。长喜叔,你也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一愣。
就在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光的飞逝:小屁孩儿,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还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着让他拿肥皂“洗手手”,这一刻,居然老气横秋地劝他“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打哈哈:“都老头子了,还找什么人啊。”
炎拓低头去捞饺子:“别等我妈了,不可能醒过来了。再说了,即便能醒,她那心里,也全是我爸。”
刘长喜猝不及防,当场僵住。
他觉得尴尬极了,多年揣着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来摊开,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好在,炎拓很体贴,他一直低着头吃饺子,间或喝汤,始终没抬头、没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时间给他过渡。
刘长喜干咽着唾沫,看炎拓的发顶,以及他吞咽时微微耸动的肩背,直到脸上不那么僵了,才故作随意地问了句:“你妈,最近都好啊?”
炎拓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抹嘴:“还是那样,医生说,如果让她自己选,她可能更愿意痛快地走,而不是这样赖活着。我吃完了,长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给钱了。”
刘长喜应付似的笑:“还给什么钱哪。”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应过来:“这就走了啊?”
炎拓:“走了,说了是路过嘛。”
刘长喜急急起身来送,到门口时,被小伙计绊住了问事,没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对着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帮我给你妈带个好啊。”
炎拓没回头,抬手过头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
***
因着刘长喜的嘱托,第二天中午车入西安之后,炎拓去了趟托养会所。
这是一家相当私密且高档的植物人托养/康复会所,以前是刷卡探视制,前些日子,因为有人盗取客户会员卡蒙混入内,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纹准入。
炎拓半年多没来了,一是因为下载了会所app后,24小时监控,想看随时看到;二是来再多次,人也还是那么躺着,也看不到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来。
来一次太压抑了。
……
他的母亲,林喜柔,住的是会所里采光最好、相对也最安静的一间。
推门进去时,两名护士正帮林喜柔做肌肉按摩,目的是防止肌体萎缩,其实肌体早已萎缩了——卧床二十余年,再怎么“被动运动”,也抵不上普通人的活动量。
炎拓见过母亲当年的照片,明眸皓齿,珠圆玉润,而今干瘪、瘦小,不能吞咽,要靠鼻饲管进流食,面黄肌瘦,剃着光头,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护士认识他,也清楚他的习惯:“那……炎先生,我们回避?”
炎拓点头,又补了句:“拿点棉签和盐水来吧,我帮我妈刷个牙。”
上次来,他帮她拍了背,防止生褥疮,这次刷个牙吧,来一趟,不能干瞪着眼看,总得做点什么。
护士很快就把需要用的放进托盘送了过来。
炎拓戴上医用口罩,把椅子拖近床边,叠了纸巾垫在脸下,然后把床头的口腔灯拉到合适的位置打开,一手侧托了林喜柔的脸,另一只手拿棉签蘸了盐水,探进口腔,很有耐心,一颗颗牙地清理。
因为长期不咀嚼,她的下颌肉是僵硬的,嘴巴并不易张。
即便护士早晚会做清理,她口腔里的异味仍远超常人,隔着口罩都能闻到。
而他掌心托着的脸,无知无觉,轻得让人心悸,任人摆弄。
……
全程做完,窗外日光正炽,有一道光落在被褥上,落得温柔绵软。
炎拓盯着那道光看,直到有手机消息进来。
是林伶发的:快回来了吧?林姨让我问你到哪了。
炎拓回了两个字:快了。
回完消息,他又坐了几秒,然后起身把椅子归位,向着门口走去。
开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
失去了生活、爱人、家庭,甚至名字……都被偷走的女人。
***
回到别墅,已是午后。
往常,别墅里是有点吵的,因为这是熊黑的产业,他负责公司安保,交游甚广又出手阔绰,以至于这儿不像居所,更类似狐朋狗友打牌喝酒、联络感情的俱乐部。
炎拓他们进出,走的是后门的专用电梯,换言之,别墅一二层半公开,三四层私密自住,以门禁分隔,泾渭分明——对外熊黑只说楼上住着重病的亲戚,需要静养,来客知情识趣,从来不会好奇窥探。
然而今天,整栋楼都安静,炎拓进电梯的时候,没有听到任何的吵闹声。
多半是熊黑不在,这就反常了,他向来是紧跟林喜柔、不离左近的。
炎拓先上三楼。
林伶正在电梯边的小客厅里做手工小屋,闻声抬头,炎拓已经进来了。
“熊黑不在?”
“两天没见到他了,我打过电话去农场,也不在那。”
那就是被支使着去做别的事了。
炎拓的目光掠过茶几上快完工的小屋,粉色系,很少女心,有小桌子小椅子小梳妆台,是不是每个姑娘都喜欢这种梦幻调调的?
聂九罗肯定不是,她工作室里那些雕塑,有美到极致的,恶到狰狞的,就是没活泼可爱的。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样,最近睡觉还正常?摄像头买了吗?”
别墅里是有监控的,但主要对外,防外贼,起居空间都没有。
林伶点头:“买了,没发生什么事。”
这就好,炎拓安慰她:“你可能就是做梦。”
希望吧,林伶朝外间努了努嘴:“林姨让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
林喜柔的门关着,炎拓伸手叩门:“林姨,是我。”
“进来。”
炎拓推门入内,林喜柔正在打电话,示意他等会。
听不到通话内容,林喜柔只简单地“嗯”,“好”,“就这样”,“拍张照片给我”,但察言观色,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生意上的事已经绝少能让她笑逐颜开了,炎拓心里一激:难道是板牙的追查有线索了?
这对他来说,可绝不是好消息,只要出现一个人证,他撒的谎,就全破了。
放下电话,林喜柔看向炎拓:“可算是回来了,这种药材上的小事,何苦自己跑一趟……”
话到中途,脸色突地一变:“脖子怎么了?”
边说边伸手来摸。
脖子上的伤好差不多了,但牙印没那么快隐形,炎拓不自在地避开:“没事,遇到个神经病……”
林喜柔没林伶那么好糊弄:“是女的吧?”
“嗯。”
林喜柔皱眉:“小拓,你正经交个女朋友,别总是招惹这些不着四六的。上次什么聂小姐,把人扔山里了,这次才去几天,又弄来一个咬人的,你就不能交往点正常人吗?”
炎拓:“我下次……注意。”
旋即岔开话题:“林姨,看你心情很好,有喜事?”
林喜柔颇为感慨:“是啊。”
“跟板牙有关?”
林喜柔不置可否,但看她的表情,八成是猜对了。
奇怪,林喜柔对“板牙”极为重视,炎拓有一种直觉: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狗牙在板牙遭了罪。
“不是说,线索到板牙就断了,查不到人了吗?”
林喜柔款款一笑:“小拓,这你就别管了。林姨一直后悔把你搅和进这事,受了那么多罪。你放心,害你的人,林姨会让他们加倍偿回来的。”
炎拓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林姨。是我没用,我难得帮你做一回事,就办成这个样子,捅出这么大篓子,要一堆人追着收拾。你没骂我,已经很给我脸了。”
林喜柔一怔,觉得他误会了:“不是,小拓……”
炎拓伸手去开门:“我都明白,林姨你不用安慰我。”
第30章 ①④
林喜柔无奈:“你怎么这么倔呢,这回出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是狗牙不做人事,拖累了你。”
炎拓的手从门把上缩回来:“狗牙?”
林喜柔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事太复杂了,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总之,完全不是你的疏忽,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炎拓半晌才开口:“既然这样,林姨,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去讨,一切都由你代办,别人会看不起我的。”
林喜柔失笑:“你这孩子,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分什么你讨我讨啊。你还记不记得,熊黑放火那次,有个女人被烧伤了?”
炎拓不动声色:“那个华嫂子?她醒过来了?从她嘴里掏话吗?”
林喜柔轻蔑一笑:“哪还醒得过来啊,早死了。”
炎拓心里一沉。
华嫂子的确是当初坑害他的人之一,但他再愤恨,也不至于想她死。
林喜柔恨恨:“板牙那群人消失得太彻底了,只剩这个华嫂子。我一直让熊黑派人在那盯着,从住院,到死,到烧成灰,到下葬,下完葬,我让他盯着坟……”
炎拓听得脊背发凉。
“……终于,刚熊黑跟我说,葬后第十八天,半夜,有个老头偷偷去烧了纸,拄拐的、瘸腿老头。我跟他交代了,这个老头,一根毛都不能掉,务必给我带回来。”
说话间,有图片消息进来。
林喜柔笑着点开:“来,你看看,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瘸腿……”
她忽然不说话了,毫不夸张,炎拓觉得,几乎就是在刹那之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去,连嘴唇都蒙上了一层灰。
从未见过她这样,前所未有。
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攥着手机的手指渐渐青白、骨节凸出,足见力道之大。
炎拓朝屏幕看去。
没错,是那个瘸老爹,一般来说,人上了年纪,面目也会相对慈祥柔和,但他不,横眉竖眼,一张老脸上,有一种剑拔弩张式的劲力。
他说:“就是这人,林姨,你认识啊?”
一定认识,因为林喜柔直到现在,还没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听到炎拓的话,她浑身一震,如大梦方醒,茫然“啊”了一声,紧接着,煞白的脸上血色回潮,呼吸也急促起来,语无伦次吩咐他:“小拓,给我倒……倒杯水……”
边说边倒退两步,怔怔跌坐在靠背椅里。
炎拓从养生壶里倒了杯花茶水递给林喜柔,她颤抖着手接过来,一仰头咕噜噜全喝下去了,完全没了平日里饮茶的优雅。
瘸老爹在板牙也就是个小人物啊,甚至没那个雀茶有地位,更别提跟最上头的“老蒋”比了,怎么林姨见到他的照片,反应这么大?
炎拓心下疑窦丛生,尽量不露,满眼关切。
林喜柔终于缓和些了,但说话还是有点前后不搭:“小拓,你这一趟也累了,歇……歇着去吧,林姨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
炎拓应了声,故意走得很慢,出门之后反手掩门,就更慢——
透过渐阖的门缝,他看到林喜柔已经接通了电话:“今晚能送到农场吗?对,就这个人。”
***
华灯初上,蒋百川家。
正是饭点,做饭阿姨一道道往桌上上菜,大碟大盆,红肉白汤,看着很是诱人。
然而围桌的几个人,没一个动筷子的,蒋百川面色阴沉,看那架势是有雷霆怒、还在强压着,大头悻悻坐着,不时瞥眼看山强——山强正忙不迭地拨电话,拨不通,再拨,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
只有雀茶宛如局外人,正忙着玩游戏:她觉得她管理的城市有点太安定繁荣了,有必要投放一些流氓强盗,增强民众的危机意识。
最后一道菜上完,蒋百川挥挥手,示意阿姨不用再过来了,同时向着山强喝了一句:“还打什么打?这都一天了,九成是出事了!”
山强冷不丁吃了这一喝,吓得差点掉了手机,他小心翼翼把手机搁回桌上:“这也不怪瘸爹……”
蒋百川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近期别出去乱窜!让他来我这住又不来,口口声声自己能管好自己,结果呢!”
山强硬着头皮帮瘸爹说话:“那人家华嫂子伤成那样,他不想走,也情有可原啊。”
雀茶支棱起耳朵:阖着华嫂子和瘸爹还有情况?她在板牙待得时间不长,没看出来。
大头清清嗓子:“蒋叔,瘸爹和华嫂子那是少年情侣离散,鳏夫寡妇,一对老鸳鸯,人家有感情的——华嫂子烧伤,瘸爹忍着没敢去探望,已经很克制了,现在人死了,去上个坟也合情合理,更何况瘸爹还是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的,很谨慎了。这都这么多天了,也没想到炎拓那头的人还盯着啊。”
蒋百川知道这话属实,从情分上说,自己也觉着瘸爹去上个坟无可厚非,但现在出状况了,总不能夸他上坟上得对、上得好吧。
气氛一时胶着,雀茶停了游戏,顿了顿,凑向坐在身边的山强,压低声音问他:“什么少年情侣离散?”
山强瞅了眼蒋百川,也压低声音,尽量长话短说,跟雀茶科普了一下。
原来,二十多年前,瘸爹正值盛年,跟华嫂子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但华嫂子的家人不大看得上他,嫌他穷、没前途。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当闺女的执拗,爹妈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毕竟新社会嘛,婚姻恋爱自由,但瘸爹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受不了别人冷眼,跟华嫂子说,要出去找门路,一定开着小轿车,风风光光回来娶她。
结果这一去出了意外,掉了半条腿,成了残废。
瘸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华嫂子,躲起来再不见她,后来,华嫂子嫁了人,瘸爹也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可惜双方的伴侣都不是长命的,二十年后再遇,两人又都是孑然一身,不过,这俩并没有如别人料想的那样再续前缘,而是就近而居、互相照应着过日子,超过一般爱人的关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雀茶听得怔住,回想起来,她其实挺不喜欢瘸爹这个人,凶声恶气,举止粗鄙,活脱脱一个老刺头,想不到跟华嫂子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再看蒋百川时,就觉得分外膈应了:你自己做局,明明可以通知华嫂子一声的,白白让人送死的意义在哪呢?让这个局更有真实性?
正心里堵得慌,蒋百川的手机有消息进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头也不抬,吩咐雀茶:“邢深他们到了,你去帮开一下车库门,迎一下。”
听到“邢深”的名字,雀茶心跳忽然加速,她若无其事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去了。
***
邢深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瞎子,没法开车。
开车的是老刀,这些日子,他一直陪在邢深身边:走青壤之行意外中止之后,一干人都回了板牙休养生息,再后来,刑讯炎拓毫无进展,再走青壤也不太可能,大多数人便陆续离开了,只有邢深,提出要重返秦巴腹地,把没走完的金人门一一走完。
蒋百川当然不可能跟着他,但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吩咐年轻一辈中身手出众的老刀陪同。
……
雀茶刚迎出去,就遇上了,她遥控打开车库门,顺便帮看左右,指引车子入库。
车窗都是半开的,从她身侧经过时,她看到坐在后座的邢深,也许正是因为眼睛瞎了,没有五色乱心,他任何时候,都不急不躁,温和安静,渊水一样深沉。
他身边,坐了个……小孩?
虽然车子很快入了库,但雀茶确信自己没看错,从身量看,是个八九岁的小孩,穿蓝黄相间的卫衣,戴兜帽,兴许是身体不好,嘴上捂了口罩,低着头,很老实地坐在邢深边上。
出外办事,干嘛还把孩子给带上呢?
不及细想,车子已经停妥,老刀和邢深相继下车,然后关锁车门,向着外头来。
雀茶一愣,脱口说了句:“小朋友……不下车吗?”
老刀瞥了她一眼:“你别管了。”
雀茶知趣地闭了嘴:作为长伴蒋百川的枕边人,这么些年,零零碎碎、丝丝缕缕,事情她多少知道些,但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始终不全,蒋百川对她的期望,只是娇俏可人的女伴,并不把她引为可以共事的同伴。
***
餐桌够大,加多两人也不嫌挤,见邢深他们进来,蒋百川笑着起身:“正好正好,还没动筷呢,菜都还热乎。”
邢深说:“蒋叔,借一步聊两句。”
蒋百川有心理准备,发生这么多事,邢深一出山就接二连三接收信息,要聊也在所难免,他跨步出座,不忘招呼余人:“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们,再等菜都凉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真让两位吃剩菜,雀茶另拿了保鲜盒来,将各色菜等都挟了小半放过去,候着两人上了楼,才又向山强打听:“哎,你说,邢深眼睛看不见,怎么走路上楼,都不要人领着扶着的?”
山强茫然:“我怎么知道,瞎久了,对世界适应了吧。”
大头则洋洋得意,拈起一根蘸了酱的黄瓜段,嘎嘣一声咬了:“狗家人,那当然是……不一般的。”
……
蒋百川带邢深上了顶楼,周围高层建筑不多,景也不错,外头的路道上,能看到车子倏忽而过,其间夹着不少外卖小电驴。
新产业可真是欣欣向荣、势不可挡啊,蒋百川很感慨,自己当年,如果把钱投在什么快递、外卖而不是搞实业,也不至于人之将老、家底亏空了。
邢深开门见山:“听说瘸爹联系不上了,有没有可能是被……”
蒋百川接口:“八成是了。不过瘸爹还好,我和他三十多年的交情,这人讲义气,骨头硬,嘴也紧,所以问题不大。”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炎拓那边,就完全查不到?”
蒋百川苦笑。
查得到,公司、住址、车牌、手机号,都查得到。
但关键是,公司正常运营着,房子空着,车子和手机报废在板牙了,人是完美“蒸发”了。
非独炎拓,连那个露过一次面的“林伶”,也都无迹可寻了。
当日“将计就计”之后,他其实安排了人,想暗中跟上炎拓的同伙,但跟了没多久就被甩脱了,记下的车牌号也都是套牌的,对方的警惕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也曾想过借炎拓瘫痪在床的母亲打开缺口,但一来,那是个高档托养中心,一般人进不去,好不容易盗了张客户卡进去,还触发了安全警报,现在人家全盘换系统了;二来听说,炎拓一年都难得去上一两回,他实在没那个人力去做长期的守株待兔。
邢深说:“我担心的是阿罗,她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没帮她安排?”
蒋百川无奈:“我安排了,她不要,觉得自己头铁、什么都能解决。我又不好让人盯着她,她那机灵劲,万一发觉了,闹得不好看——我给了她一个电话,有急事的话,能叫到人。”
邢深觉得不靠谱:“真是连她都解决不了的事,你安排的人,也帮不上忙。要不然,我过去吧。”
蒋百川没说话,过了会,他呵呵笑起来:“邢深,算了吧,你们俩不可能再回头了。”
“蒋叔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聂二那脾气,想要就要,不要,扔她跟前她也不捡,她早走出去了,你怎么还原地不动弹呢?听蒋叔一句,她配不上你,你啊,值得更好的。”
邢深沉默半晌:“蒋叔,你想多了。我和阿罗有交情,现在华嫂子死了,瘸爹也失踪了,阿罗是个明靶子,我都不知道人家会怎么对付她。这种时候,还顾忌什么嫌隙呢,当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再不济,我总还能帮她嗅个味、示个警吧?”
蒋百川干笑:“随你,晚点我帮你去个消息问一下。”
邢深犹豫:“还是别了吧,发消息她多半一口回绝。我觉得可能直接过去……比较好?”
蒋百川第一反应就是千万别,再一转念,觉得让邢深吃个闭门羹也好:年轻一辈里,他最欣赏邢深,就是看不惯他为了个女人婆婆妈妈——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男人嘛,年轻时总有一两年是会为情优柔的,捱过去了就好了,天大地阔,可以放手干事业了。
他说:“随便吧,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对了,蚂蚱带回来了?”
“回来了,在车里。”
“这一路,他怎么样?”
“挺好的,很听话,也很要表现。”
蒋百川点头:“这真是也看缘分的,他就是跟你亲。他现在爱吃生吃熟?”
“爱吃熟的,生的不大沾了。给他扔带血的肉,还会发脾气。”
蒋百川惊讶:“真的?”
然后哈哈大笑:“行,今晚给他上煮排骨。这小畜生,学得越来越像人了。”
第31章 ①⑤
夜半两点,炎拓车进乡村公路,再有一刻多钟,就能到种植场了。
后车座上坐着林喜柔,这一趟,她也只能让炎拓开车送她:熊黑不在,熊黑手下稍微得力点的也不在,夜半赶路,总不能随便拉个阿猫阿狗随行。
车身颠簸了一下,乡村公路就是这点不好,维护不到位。
林喜柔从怔愣中回神:“小拓啊,你累不累?累就开慢点。”
炎拓没吭声,果然,林喜柔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说完了,又回到先前呆怔失神的状态中去了。
***
种植场处一片漆黑,只正门的门卫室内亮着微弱淡白的光,不过炎拓没从前门进,他绕到后大门,快靠近的时候揿了两声喇叭。
大门边黑影晃动,很快,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向着边侧滑去。
炎拓一路把车开到了主楼楼下,一楼的边门开着,门内有亮光,熊黑正等在那里。
林喜柔下了车,急匆匆向着那头走,高跟鞋踩得蹬响,风衣的衣角左右飘甩,炎拓端坐在驾驶座上,不声也不动,很安静。
都走到边门了,林喜柔才想起他来,回头招呼他:“小拓,过来啊。”
炎拓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
林喜柔向着熊黑苦笑:“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你不叫他,他就不动。这半夜三更的,难道我放他一个人在车里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