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呢?”

  “颜色也不一样,我记得东北叫黑土地,陕北叫黄土高坡,南方是……红土?”

  ***

  大禹划分的九州,跟现在的行政区划当然不一样,有一本书叫《禹贡》,传说是大禹写的,记录了各地的地形、土壤、物产,当然,现在又有学者考证说不是他写的——不管是不是吧,反正大禹根据各地的不同情况制定过进献贡物的标准。

  简单点说就是,不能一刀切。一个地方的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出产的粮食自然就多,要缴纳的税赋也就多。与之相反,一个地方土壤贫瘠,苗都长不到三寸长的,粮食部分的赋税也自然应该减免。

  大禹就是这样一一考察九州的土壤颜色、肥力以及物产。

  其中有一个州叫梁州,具体范围不可考,大致是指华山以南、黑水之间,放在今天,咱们去过的石河一带,秦巴山地的很多地方,都属于梁州。《史记》里说这儿‘田下上,赋下中三错’,意思是这里的土地是下上等,肥力一般,那么收赋税的时候就不能往死里收,收个下中档就行了。又说‘其土青骊’,土壤是青黑色的,又称青壤。区别于别处的黄壤、白壤、黑坟等等。

  ***

  炎拓喉结微微滚了一下,备忘录另起一行,键入“青壤”两个字。

  “青壤”这个词是第二次听到了,还是华嫂子,拜青铜鼎的时候提过“青壤结穗,开花见果”。

  聂九罗目光瞥过他手机,候着他输入完毕才又继续:“狗牙这种东西,古名‘地枭’,就刻在这尊梁州鼎上——这句话,我晚点会修正,你先这么听着就行。”

  炎拓浑身一震,聂九罗从上古开讲,他还以为要过很久才能听到正文,没想到这么快就点了题。

  他忍不住问了句:“地是……土地的地?哪个xiao?”

  “鸟字头木字底的那个。”

  原来是那个“枭”,他不再发问,动筷子夹了片牛肚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地枭,原来叫地枭。

  “地枭的名字里有个‘地’字,很直观,因为这东西,是从地下出来的,而且,只会从青壤的地下爬出来。你把它想象成植物就好理解了,别的土壤种不出来,只有青壤可以。又或者这么理解,别的土壤,什么黄壤白壤,对地枭都是有毒的,它只能突破青壤。”

  说到这儿,聂九罗抬眼看炎拓:“知道九鼎去哪了吗?”

  炎拓:“还埋在地下,或者……博物馆?”

  他是真不知道九鼎去哪了,不过,青铜这玩意儿耐久,不大可能腐烂消亡,估计不是待发掘,就是已发掘了。

  看聂九罗的表情,他这两个猜测,应该都是不着四六的。

  ***

  九鼎在当年,估计也跟传国玉玺似的,夏亡了就归商,商亡了就归周,东周的时候,鼎还是在的,因为楚王曾经派人去问鼎的大小轻重,碰了个钉子,所以后人才造了个词,把企图夺权这种叫“问鼎”。

  东周之后,一般认为,九鼎归了秦国,《史记》也记载说,“五十二年……其器九鼎入秦”,民间还有传说,说秦国有个大王,就是因为看到九鼎的时候,非要举一下试试重量,结果重伤死了。总之,九鼎最后见于记载,就是在秦,秦以后,史料就再也没提过了。

  接下来我说的,你就当个野史听,爱信不信吧。

  九鼎入秦之后呢,找了个地方也就放着了,毕竟不是小玩意儿,不适合随身赏玩,再说了,当大王的都很忙,也不可能整天绕着鼎转悠。再后来,就到了秦始皇一统六国。

  秦始皇统治后期,沉迷于访仙求药、寻求长生不老,历史上记载很多,国人投其所好,献方献策的也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忽悠。不过,其中还是有两条,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其中一条就是徐福计划赴东瀛寻找仙山和仙人,有关于徐福的传说很多,感兴趣自己去搜。

  另一条就是看管九鼎的官员呈报的。

  看鼎这工作你懂的,清闲得很,看守者有大量时间琢磨研究,他上奏皇帝说,梁州鼎上记载有地枭,枭起青壤,地枭这种东西,有两种特性,第一是‘就宝’,‘就’是文言词,趋近、靠近的意思,地枭喜欢靠近宝脉,比如珍宝珠玉什么的,驱使地枭可能会找到宝物,所以地枭后来还有个别名,叫“嗅金兽”。

  ***

  这是渐渐说到核心了,炎拓没了吃喝的心思,他想起曾经问过雀茶,自己车上那玩意儿叫什么,雀茶回答说“招财猫”,当时还以为她是在拿自己寻开心,现在想想,“招财猫”和“嗅金兽”,本质上的寓意是一样的、都指向不菲的财富。

  他注意到聂九罗的茶碗快空了,拎起茶壶给续了一杯。

  聂九罗:“秦始皇富有天下,对‘就宝’什么的当然不屑一顾。但第二个就不同了,你可能也猜到了,地枭童颜长生,不但能活很久很久,而且没有‘老’的迹象。肌理不垮,毛色不变。”

  炎拓眼前掠过林喜柔的脸。

  林姨,林喜柔,这么多年了,她的确没有什么变化,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几次举家搬迁,也许正是因为林喜柔总也不老,怕周围的人看出端倪,才有此举措。

  他没能克制住:“那地枭……是什么东西?”

  聂九罗答非所问:“上古时代又称神话时代,很多超能力的神人,很多诡异奇谲的怪物,夏商是个过渡时代,应该存在,但缺少史书记载,到了西周末,一切突然明明白白落地,史料有、实证有、周礼有,具体人物也有,行事纷争,跟现在也大差不差。那些鼎书上记载的诡谲事物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还有人猜测说,可能是发生过什么事,被一次性肃清了。而肃清的时间,就在没有史料记载的夏商一代、周之前。”

  “能当皇帝的人,不会只寄望于一种方式、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总得有几手准备。所以,下东瀛的宝船他在派人督造,用于寻找地枭的精兵他也在抽调。”

  寻找地枭?

  炎拓心中一动:“地枭……在秦始皇时代,已经只是传说了?”

  “对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仿佛经历过一场大肃清,那些鼎书上记载的妖异生物,到了秦时,基本就已经看不到了,其实也不排除是人类活动领域的不断扩张导致这些生物的领地被挤压、躲得越来越隐蔽,甚至是灭绝——你别看人没凶兽厉害,体型杀伤力都不占优势,但人的数量多啊,一对一、十对一打不过,一百对一那还不是一灭一个准?总之,秦始皇那个时候,地枭就已经是传说了。”

  ***

  而之所以徐福的故事广为流传,地枭之说却不为人知,是因为地枭在鼎书中被称为“凶兽”、“邪物”,它嗜血食肉,更可怕的是,被地枭咬过或者抓伤的人,只要稍微重点,基本没药救,伤口一旦扎根出芽、长出兽毛,这人就算是废了、跟禽兽也没两样——访仙求药,向仙人靠拢,听起来高端点,也比较浪漫。找地枭这种事,不怎么上台面,自然也就秘而不宣。

  公元前210年左右,即距今两千两百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徐福赴东瀛访仙的宝船鼓帆下海,同一时间,寻找地枭的精兵——这些人一律黑巾缠头,又叫缠头军——秘密进入了地处青壤的南巴老林。

第27章 ①①

  徐福你知道的,一去不回头了。

  我只说缠头军,缠头军一直忠心耿耿,鼎书记载地枭在南巴之地有四个极其隐秘的巢口,缠头军一再深入老林,找到了密林中居住的土人。

  用今人的观点来看,土人就是生活在老林里的少数民族,由于长期伴山而生、远离人世,他们的生活环境、方式、习性,乃至身高、体型、单项器官的发达程度,都跟外面的人不一样,最大的特点是,能嗅到地枭的味道——据说是一种很奇怪的骚味,但缠头军也好,除了土人之外的所有人也好,都闻不到。

  不过这也合理,人都是随着环境进化的,这也是优胜劣汰的一种:在地枭出没地附近世代生活的人,只有能闻到地枭的味道,才能提前做逃离或者迎击的准备,否则早灭族了。

  从这些土人的口中,缠头军确认地枭不是虚妄的传说,而是切实存在过的,然后陆续锁定了巢口。

  接下来,他们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收编土人,土人的鼻子对他们来说太有用了,被收编的土人后来被叫作‘狗家人’,这不是骂人,真的就是指他们长了个狗鼻子。

  ***

  炎拓想起那个老爱吃蘸酱黄瓜的大头,他应该就是“狗家人”了。

  难怪华嫂子给他指路时还正常,看完手机里来的新消息之后就莫名其妙、用挪酱缸这种拙劣的借口把他拖住。

  现在想来,是大头给华嫂子发了消息,因为他嗅到了从车里传出来的、地枭的味道。

  ***

  缠头军做的第二件事是“堵”,堵住四大巢口、给巢口安门落锁。

  虽然老话说“堵不如疏”,但毕竟不是事事都是治水,地枭本就罕见,堵住了源头,也就等于堵住了后患。

  当然,“堵”这件事,也是下了血本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怕各地的百姓造反,于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造了十二金人,秦灭之后,十二金人也没了下落——民间有各种传说,有说被项羽火烧阿房宫时一并烧了的,有说被秦始皇带进墓里陪葬的,也有说东汉末年的时候,被董卓销毁了铸造铜钱的。

  其它的金人我是不知道去哪了,但就我所知,至少有一尊,是被用在了南巴老林——由一化为四,铸成了四扇大门,因为是金人所化,就叫金人门。

  缠头军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分期分批进入巢口,反锁金人门,正式寻找地枭——这么做其实还挺悲壮,关门打狗,可以打死狗,但门锁了,自己没退路,也可能在里面被狗给咬死。总之,缠头军死了不少,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事儿,历时两年多之后,终于摸着了门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枭。

  ***

  说到这儿,故事差不多也快到尾声了,聂九罗长舒了口气,问炎拓:“依你看,秦始皇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这不废话吗,当然高兴了。

  炎拓正想回答,又起了犹疑:一来据历史记载,秦皇这个人好像有点喜怒无常;二来她特意提出来问,答案一定不那么简单。

  炎拓:“不……高兴吧?”

  聂九罗一脸“我就知道你要这么答”的表情。

  她说:“你历史不大好,?元前210年,也就是徐福下东瀛和缠头军进入南巴老林的那一年,秦始皇就已经过世了。过世两年多之后才找到地枭,那时候,陈胜吴广之后,又有项羽刘邦,秦二世都快走向末路了。”

  是吗,炎拓觉得自己的答案也没毛病:换了随便是谁,生前交代的事儿死后才有眉目,能高兴吗。

  聂九罗:“缠头军的所在太偏僻了,是连信鸽都到不了的地方。山中无甲子,他们一心寻找地枭,终于有了成果时,才发现山外早已变了天,皇帝死了,对口的上级也在换代的争斗中被杀了,换言之,这支缠头军彻彻底底被遗忘了。”

  “大秦都快没了,回去当官是没指望了,各地都在打仗,他们也不想掺和,集体商议了之后,决定封口、守住地枭以及南巴老林的秘密,易甲为民当老百姓。”

  “那之后,他们就在南巴老林附近住下,自然形成了一个村落。中国古代社会相对封闭,流动性差,一个村子代代延续,续个千八百年,变化也不会很大,渐渐的,靠山吃山,村落成了猎户村,也就是俗称的‘巴山猎人’。当然了,这个猎户村区别于其它的,有着自己的秘密。”

  “平时呢他们跟普通的猎户也没两样,打狼打豹、猎熊猎虎,但一般每隔百多年,精壮猎手充足的时候,会秘密组织一次‘拜金人,走青壤’,期待着猎取地枭,这叫‘青壤结穗,开花见果’。毕竟,猎到一只地枭,就意味着额外的财富,哪怕是全村都来分,也足够每家分个盆满钵满了,这世上,谁能不爱钱呢。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走青壤,都是走了个寂寞,一无所获。”

  炎拓觉得有点说不通:“不是抓到过地枭吗?地枭不是‘长生’吗,理论上,只要抓到一只地枭,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吧?为什么还要去抓呢?”

  聂九罗回了句:“你别忘了,地枭是生存在地下的,‘长生’指的是在地下,那是它们的生存环境。见了天日就不行了,衰老得很快,死得也很快,基本上能活二三十年就顶天了。”

  炎拓心里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聂九罗开始讲述之后,他几乎全程都是兴奋的,她的很多叙述,和他这些年来所观察到的迹象,是相符合的——他知道的都是碎片,如今被一点点串连,引出前尘、旧事、因果,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激动到难以自持。

  但到了这儿,就开始不一样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没有生活在地下,她几乎不曾衰老,更加没有要死的迹象。

  聂九罗看出他表情不对,只当没看见:“现在,我开始正式回答你的四个问题。我之前给出过的答案只是为了帮助你理解,并不准确,这里,会有修正。一切,以我现在说的为准。”

  “第一,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之前我回答说是地枭,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不止是我,板牙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很多特征,跟地枭很像,或者说,他一定跟地枭有极其密切的联系,即便不是,也是近亲。”

  炎拓想说什么,聂九罗示意他不忙说话,先听她讲。

  “有一个很关键的信息点,我之前没有提,特意放到这里来说:缠头军做了巴山猎人,他们以狩猎为生,地枭,跟虎狼熊罴一样,只是一种猎物。地枭是野兽,不是人,它跟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它也不像人,猴比它更像人。所以在我眼里,猎取地枭这件事,虽然不算特别正经,但也不是什么天理难容,毕竟是野兽。”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先前我觉得狗牙非常奇怪——能在高层的外墙立面来去自由、被捅瞎了眼硬熬着不治——我都没有把他跟地枭联系到一起的原因。直到我发现,被他抓伤过的孙周居然扎根出芽了。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在他颈后、手肘、大腿根处放了血,地枭身体这几处的血液比较粘稠,但即便这样,我依然不能说他就是地枭,所以只能说,‘可能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炎拓脑子里已经乱了,先前的喜悦慢慢变质:这么多年了,他那么不容易,都快接近答案了,为什么她话锋一转,就又不是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像她一样、对狗牙有了解的人,结果,只能给个猜测?

  “第二个问题,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已经回答你了。”

  “第三个问题,怎么治。缠头军总结经验,地枭是地下生物,畏火,更讨厌阳光。一般是在受伤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镜、古代用阳燧,从太阳上取下的火,去反复炙烤,能把根芽渐渐逼退,也就安全了。一定要尽早,拖得越久越完蛋,如果眼睛里出现一条红线穿瞳,那这个人,基本就可以放弃了。”

  不对,又不对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不讨厌阳光,有一段时间,她还曾经去海边晒日光浴,说喜欢那种看着就很健康的、小麦肤色。

  “第四个问题,伥鬼是什么。”

  “所谓伥鬼,取的是‘为虎作伥’的意思,在缠头军和地枭打交道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很诡异的情形:平时很好的兄弟,并没有被抓伤,好端端的,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誓死效力,他们没有丧失神智,各方面也都正常,但就是会对地枭百般维护,反过来算计、杀害自己的同类,这种人,就叫伥鬼。”

  炎拓明白了:“你以为我是伥鬼?”

  聂九罗没说话,她身子前倾,盯住炎拓的眼睛,顿了几秒才说:“你不是吗?”

  炎拓心头一颤,没吭声。

  “狗牙在兴坝子乡杀了人,还伤了孙周,是你把他转移走的;后来,你要求狗牙去酒店把孙周劫走了,还怪他行事不小心、被我看到脸了;再后来,在小旅馆里,你又吩咐狗牙看守我和孙周——你俩即便不是好朋友,也是互助的同伙,我把你看作伥鬼,一点都没冤枉你,你在板牙受罪,受得也活该。”

  说完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上,茶杯口沿有口红印,杯里还剩了一半的茶,她屈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像弹之前那个仿炎拓的小泥人一样,轻轻用力一弹,杯子就飞了出去,落地居然也没碎,骨碌碌滚了一长道,也泻了一长道的水。

  炎拓还是没说话,只是斜瞥了一眼那只落地的杯子,他知道,这饭局,是结束了,饭局上这短暂的和平和交情,也差不多走到尾声了。

  “炎拓,四个问题,我全回答你了,为了帮你理解,我还附赠了不少信息。现在,你可以问问题,我会决定答还是不答,最多三个,就在这问,今晚问完,今晚两清。”

  炎拓抬头看她:“你知道这么多事,你是缠头军的后代吗?”

  “缠头军的后代,不一定要在祖宗的行当里搅和。我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对你、狗牙以及同伙什么的,我没有探听的兴趣。下一个。”

  只剩两个问题了。

  炎拓喉头发干:“怎么杀死地枭?”

  聂九罗眉毛微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猛。

  “看来你对地枭有点了解……狗牙的新眼珠子快长出来了吧?”

  炎拓没什么表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不夸张地说,哪怕是头被砍了,也能从脖腔子里再拱一个出来,时间长短而已。天火烧、捅颅顶和断脊椎都会对它们造成较大的损伤,但也只是拖延痊愈速度。至于杀死……缠头军把地枭当宝贝,设法帮它们延命还来不及呢,只恨它们活得不够长,因为它们活着活着就死了啊。所以,我没法回答。下一个。”

  炎拓坐着不动,巨大的失望像渗骨的瘴气,从胸腔里蔓延出来,一寸寸延到全身,几乎要拉垮肉骨。

  他还以为,今天晚上,会推开一扇大门,他眼睁睁看着大门徐徐打开,居然又关上了。

  聂九罗催他下一个,下一个问什么呢?脑子里像糊住了一样,连最基本的逻辑思考都没法进行了。

  灯光昏黄,先前没感觉,现在只觉得这光腻得很,像肥腻的油,散散慢慢满屋乱撒。

  炎拓说:“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聂小姐,如果你撒谎了,给我一个比率,我能接受。”

  聂九罗冷笑:“一码归一码,我来回礼,没必要拎上假货糊弄人。”

  炎拓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是我小人了。聂小姐,你……怎么回去?要送你回家吗?”

  聂九罗一愣,不过她很快起身,拎起纸袋和包:“不用了,你的车,我不大敢坐。”

  炎拓想起身送她,一来心情实在低落,二来看她神色,未必领情,所以虽然欠了身,还是坐下了。

  聂九罗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他:“炎拓,两清了吧?”

  炎拓:“清了。”

  “我今天能坐在这跟你吃饭、给你讲地枭的由来,完全是因为要回你的礼。既然两清,出了这扇门,桥路两不挨,你以后小心点,别再被我撞见。我不会在一个人手上栽两次的。”

  炎拓抬头看了她一会,说:“你也是。”

第28章 ①②

  聂九罗走出卤味馆时,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招牌。

  卤小兵。

  这名字挺好的,很讨她喜欢,小兵,透着勤恳做事的朴实味儿,比什么“卤王之王”、“卤味之宗”平易近人多了。

  她没有急着打车,反正冷空气尚未南下,温度很适合走马路——她也很需要走一会,把自己从那个关于地枭的故事里走出来,走回普通但又泛着热烫烟火气的生活里去。

  如今,她唯一的忧虑就是狗牙。

  少则三月、迟则半年,狗牙一定会醒,而狗牙一旦醒过来,她就没法继续安然“真空”了。

  再一转念,反正中间还有个炎拓:狗牙讲出真相,就等于直指炎拓也撒了谎,炎拓一定会做点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炎拓最后的样子,以及最后问的那句话,让她觉得,他有点可怜,表象背后,也许另有款曲。

  不过她的心肠很快重又冷硬,可怜什么啊,管他背后有没有隐情,伥鬼就是伥鬼。偷了东西就是贼,警察只负责抓,至于这贼值不值得同情、背后有没有什么悲情故事,那是法官和记者要忙的事。

  她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

  回到家时,卢姐刚睡下,听到动静披上衣服出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聂九罗摆摆手,示意卢姐安心睡觉,然后径直穿过院子,推门进厅,走了两步之后,觉得高跟鞋真是累,于是就地甩了,赤脚上了楼。

  工作室真大,虽然东西不少,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抬头四顾,总会有空旷的感觉。

  现在也一样,觉得真是空旷。

  聂九罗在工作台前坐下,抽了张淡金色的长纸条出来,写今天的事。

  一,和炎拓见面,两清。

  二,卤小兵,挺好吃的,可以再去。

  三……

  没有三,找不出了。

  她扔下笔,把纸条折成星星,拈起了走到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前。

  立柜左右门扇上分雕神荼郁垒,中国最古早的门神,两人嘴巴都微张,做成了孔洞。

  聂九罗把星星送进郁垒嘴里,顿了顿,又半弯下身子,拉开了立柜门。

  里头是两大箱纸折星星。

  其实是两个定制的敞口玻璃缸,分左右,左边上的标签写“20022012”,右边是“2013”;左边的差不多全满,右边的半满;左边的星星比较黯淡,纸张也杂旧,右边的就鲜亮多了。

  聂九罗深吸一口气,探手伸进左边的那一个,奖池摸彩一样在里头来回搅了几次,摸出两个小星星来。

  拆星最好有点仪式感,她关掉大灯,开落地阅读灯,然后坐到灯下的沙发里,珍而重之打开一个。

  ——朱伟拽我小bian子,疼哭了,老师叫他道qian,为了给老师好印xiang,我说没关xi。朱伟,我不灭你满门,shi不为人。2002.3.20

  聂九罗噗一声笑出来。

  朱伟是谁?毫无印象了。

  不过挺好的,她小时候即便遭人欺负,精神上也绝不凄楚。

  聂九罗带着笑去拆第二颗,拆着拆着,笑意就慢慢消失了。

  这一条是2003年5月6日的,说实在的,和上一条相差的日子并不算太多,但是,她记得太清楚了,甚至能回想起一些细节:写完这一条后,她掰断了塑料壳的自动铅笔,还喝了杯掺水的白酒,以显示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为了我这bei子的幸fu生活,我决定,去找jiang百川谈判。

  ……

  蒋百川,也是时候跟蒋百川通个气了。

  聂九罗点开“阅后即焚”,键入时却犹豫了:如果告诉蒋百川,自己任由炎拓走了却没拦,他一定会唧唧歪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反正自己和蒋百川也不是什么上下级或者亲密伙伴关系——欠债还钱,她做应该做的、尽告知义务就行了。

  她斟酌了片刻,键入一行字:今天收到未知号码来电,炎拓打的。

  几分钟后,那头回过来两个字:电联?

  聂九罗键入:好。

  电话立刻就过来了,蒋百川的声音有些激动:“他说什么了?有透露有价值的信息吗?”

  聂九罗说:“要让你失望了,他没说什么有用的。他知道地枭的一些事,但不全。目前看来,他已经知道地枭的由来、缠头军,以及狗家人的存在,但他不知道刀家和鞭家,他还问我怎么杀死地枭,我说不知道。”

  蒋百川恨恨:“他还说自己就是一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狗牙的……我就知道这小子有鬼。”

  聂九罗嗯了一声,反正她没撒谎:炎拓确实知道这些,她告诉他的。蒋百川只需要知道炎拓知道什么就可以了,至于是谁告诉炎拓的,她觉得不重要。

  “还有,我问了一下孙周,炎拓说,孙周不在他们那儿。”

  蒋百川冷笑:“这小子满嘴鬼话,谁知道真的假的。”

  聂九罗:“我觉得他不像在撒谎。当时现场着火了,一切都很混乱。你以为孙周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以为孙周还留在你那儿,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孙周趁乱,自己跑了?”

  蒋百川顿了几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吧。”

  聂九罗说:“孙周本来就已经扎根出芽了,现在不受控制,情况只会越来越危险,你最好派人去找一找,万一闹出事来就不好了。”

  蒋百川答应得很爽快,又说:“那你呢?炎拓逃走之后,我们一直查不到他,这个电话可能是前奏,我怀疑他后续会有大动作。”

  聂九罗的目光落在自己拎回来的那一大兜上:是有大动作,不过已经搞过了。

  “聂二,还是小心点好。要么这样,我派几个人过去,你放心,不会让他们知道你,只让他们在那一带住下。给你留个号码,万一你需要人,就打他们的电话,一个好汉三个帮,紧急的时候有人帮忙,还是方便的。”

  这提议合情合理,还体贴,再回绝就伤感情了,聂九罗笑笑,说:“好啊。”

  ***

  蒋百川在阳台打的电话,挂断时,看了眼时间,11点半。

  差不多快到孙周吃饭的时间了,他得去看看。

  阳台连着卧室,他拉开隔断的玻璃门,雀茶已经半睡,听到声音,还以为他是要上床,睡眼惺忪间看到,他又开了卧室门往外走。

  雀茶:“出去啊?”

  蒋百川:“不出去,下去。”

  雀茶哦了一声,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

  ……

  蒋百川一路下到地下室。

  这片别墅区的设计,其实是没地下室的,但因为房子是自家的,爱怎么挖怎么挖,所以大多数人家都往下拓了,蒋百川也拓了一层,平时用不到,这段时间派了大用场。

  地下室面积在一百平左右,隔了三室一厅,连厨卫都有,油污废水什么的另外加装提升器。

  进到屋里,就听刀声笃笃,大头围着围裙对着砧板,正扬刀开剁:板上一摊肉红,有猪大排,也有肝。

  蒋百川凑过去:“都新鲜的?”

  大头:“那当然,我嘱咐过卖家,如果是化冻的肉,我要退货投诉的。”

  说话间,已经剁好了,大头拿了个不锈钢盆过来,满满堆装进去,又在上头插了把叉子。

  蒋百川接过盆子:“我拿进去,你玩儿你的吧。”

  他端着盆,走到最靠里的那间卧房敲门,这间跟另外两间不同,门外头特意加装了一把挂锁,不过现在,锁是开着的。

  门应声而开,山强探出头来:“呦,蒋叔啊。”

  边说边让开道,露出身后床上坐着的孙周。

  孙周正看电视,闻声看向蒋百川,目光下一秒落在盆里的红肉上,脸上现出嫌恶的神色。

  相比之前,他的形容枯槁了好多,原先还算是个长相周正的精神小伙,而今怎么看怎么有点尖嘴猴腮的意味,尤其是眼睛周围,皮肉耷着,更显颓态。

  蒋百川笑呵呵的:“孙周,今天感觉怎么样?”

  孙周开口就是抱怨:“蒋叔,能不能别叫我吃……这东西了?”

  他指蒋百川手里的盆肉,一脸要吐的表情:“怎么样都该煮熟了吧?生肉都有细菌,没准还有绦虫,我闻着都要吐,这是人吃的吗?”

  蒋百川说得温和:“为了治病嘛,忍一忍。”

  不说治病还好,一提治病,孙周更是一肚子怨言:“蒋叔,开始你们用火烤,虽然烤着难受,但烤完我真的觉得舒服点,为什么就中断了呢?”

  蒋百川很耐心:“分阶段来的嘛,你还不信我们吗?这肉你以为只是生肉,其实我们加了东西的,有药效——你要不信,你就去医院治,你也不是没去过,结果怎么样,伤口长那么多毛,人还稀里糊涂的,不是我们,那毛能下去、你能清醒吗?”

  孙周不吭声了。

  这话是真的。

  那天,他受好奇心的驱使,走进那片玉米地,其实没想走远,但冥冥中又在不住较劲:总想找到点证据,以证明前一晚没发生什么大事、自己也并不亏心。

  他也看到了血迹、塌折的秸秆,心里有点怕,但天日朗朗给了他继续走的勇气,他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最后,找到一个地洞。

  那个时候,地洞的口不是敞开的,洞口堆了一堆土,很像蚁巢的巨型版。

  孙周多了个心眼,他捡了根棍子,捅开那堆土。

  里头黑漆漆的,毫无动静,他俯下身子,往里看了看:看到两粒莹莹的东西飘着,像两颗发光的青葡萄。

  这要换了个山里人,马上就会猜是狼、进而警醒,然而孙周不是,长在城市让他欠缺对山林生物的警惕——他反应慢了一拍,里头突然伸出两条手臂,钢爪样攥住他的肩头,把他上半身拖进了洞里。

  孙周的感觉是一下子进了地狱,里头墨黑、潮湿、腥臭,但更可怕的是,他在被不断地抓挠、撕咬。

  他尽己所能地挣扎、抵抗,但仍然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吓得几乎失语,只看到那两颗鬼魅样的眼珠子在身周乱舞,再然后,很突然地,有人拽住他两条腿,把他连人、带那个东西,都拖出了洞,同时朝着那个东西怒喝了一声。

  孙周压根就没看到是谁拖他出来的,他只看到了被连带着拖出来的那东西:说不清那是不是人,一张脸血红,扭曲得吓人,龇着白森森的牙。

  不过,那东西似乎是怕光,又似乎更怕来的那个人,条件反射般往后瑟缩了一下。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快跑!

  他跑出了玉米地,上了车,然后一路风驰电掣,伤口一时麻,一时痒,脑子一时冰,一时胀,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起: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啊?

  于是就去了。

  到了医院,也觉得怪,医院的走廊为什么像虫子一样弯弯曲曲地扭呢,地面为什么坑坑洼洼呢,挂号柜台后头护士的脸,为什么一会方一会圆呢?

  后来到了医生那儿,医生问:“狗咬的?”

  他的脑海中居然真的晃出了一条凶狠的大黄狗,然后答:“是的。”

  医生吩咐护士给他做了包扎,又打了针,完事之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上车,座位上,他的手机屏一闪一闪,仿佛即将起跳的青蛙,他赶紧伸手去扑,没扑着,自己反一头扎座位上,睡着了。

  所以,他和聂九罗说的都是真话,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

  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他坐正身子,不知道该往哪去,摸摸身上,有张房卡,想起来了,该去这儿过夜。

  他顶着脑子里的一团浆糊发动车子,一路招骂数次,万幸没出车祸,车进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有辆白色越野车也正好往里进,其实他在先,白色车在后,但他脑子里浆糊得厉害,停了车不说,还热情地朝那人招手,客气而又慢吞吞的,像喝了三斤老酒一样卷着舌头打招呼:“你先,你先。”

  那人看了他一会,说:“你先吧。”

  ……

  蒋叔说得没错,去医院治过,不是没治好吗。

  自己能从浑浑噩噩飘一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不是多亏了蒋叔他们的“火疗”吗?

  蒋叔不会害自己的吧,再说了,自己就一小司机,人害他图什么呢?

  孙周摁住恶心,又看了一眼盆肉:“真是药啊?”

  蒋百川说:“中医里,蝙蝠屎是药,鸡嗉囊也是药,别看它恶心,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第29章 ①③

  开车回西安,要两天的时间,炎拓心里有事,不能全神贯注,两天又被他拖成了三天。

  第二天的傍晚,车进陕西,地图上,陕西省的轮廓像个跪蹲着的兵马俑,炎拓感觉,自己是从人俑的脚趾头进了省,一路向着盆腔处的目的地进发。

  高速道热闹又冷清,热闹的是穿梭不绝的车,冷清的是独自驾车的人,他跟着导航走,偶尔抬头看一眼分岔路道处高高立着的指示路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