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以为是自己订的车,心内吐槽着卖相真磕碜的同时,俯身去开副驾的门,这个时候,司机向着她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聂九罗身子一僵,旋即,心头腾起一股变态似的莫名快感。

  又来了,这人又来找死了,这是五行欠揍,人生欠蹂躏啊。

  来得还挺是时候,都是休养生息完毕:她脸消肿了,唇角结的痂也掉了;他脖子上的牙印平了,弦线勒出的破口也基本愈合,只右脸颊上还意思性地贴了张邦迪。

  聂九罗冷冷盯着他看,身周人来人往。

  炎拓说:“上车啊,咱们的事,总得了结不是吗?早死早超生,你还想改下周?”

  聂九罗往副驾座位上看了一眼。

  炎拓:“没有炸弹,也没帮手,就我一个。这儿这么多人,不方便,咱们找个郊外没人管的地方,一次性把事都给了结了。”

  聂九罗朝车子努了努嘴:“车怎么这么破?”

  她不在意坐破车,但炎拓这种身家,开这么辆车,总觉得有那么点……诡异。

  炎拓说:“上次我倒是开了辆好车,把我车弄哪了?改装拆卖了吧?开破车心里踏实,你要想坐好车,自己找车,跟着我开就行。”

  那倒不必,聂九罗拉开车门坐进去,先不坐实,试了一下才放心,又留神看车座四周。

  炎拓:“没有机关,一辆破车而已。”

  聂九罗系好安全带,取消网约单时迟了一步,已经产生罚款了,付完罚金,车子刚好拐进主干道,这种车来车往的地段,到处是摄像头和眼睛,傻子才会搞事。

  她装着翻包找东西,把匕首悄悄塞进袖管,然后拧开口香糖盒子,往嘴里扔了一颗。

  炎拓瞥了她一眼:“聂小姐,我问你的那些问题,怎么说?”

  真有意思,你问我就要答吗?那各国间谍特务机构都别费事了,约出来下午茶你问我答好了。

  聂九罗没理他,一心盘算着待会怎么速战速决:到了地方规规矩矩下车然后拉开架势对打未免太蠢,最好行车途中就动手——当然,得选空旷没人的路段,她身形占优势,在车里这种小空间,比炎拓容易施展。

  炎拓很识趣地笑笑:“我猜也没指望。”

  聂九罗留意外头的道路变化,突然想起孙周:“你们把孙周怎么了?”

  孙周?

  炎拓奇怪:“孙周不是在你们那吗?”

  他反应很快,立马理清楚了:“孙周不在你们那?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也不在我们那。”

  这一下大出聂九罗的意料,蒋百川说人都被救走了,炎拓又说人不在他那,葬身火场不可能,除非骨头都烧没了,那最大的可能性是……孙周当时趁乱,跑了?

  这可不是很妙,聂九罗喉口轻轻咽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想联系蒋百川,下一秒意识到场合不合适,又忍住了。

  外头人车渐少,已经进了城乡结合部,人再少点,就可以动手了。

  聂九罗找话说:“你和狗牙,是怎么认识的?”

  炎拓:“这个不关你的事。”

  真是个双标狗,追着问她一大串,她问,就是“不关你的事”。

  车速就在这个时候明显变快,路旁的树和野地飞一般嗖嗖后退,聂九罗不得不抓住车顶前扶手。

  炎拓:“怕啊?”

  这还没完,他揿下开关键,把前后车窗都打到了最大,乡下土路,尘土本来就多,车速一快更是够呛,而且风呼啦啦窜灌,耳膜震得嗡响,正常的音量说话,压根就听不见。

  聂九罗的长发瞬间倒扑在脸上,又吃了一嘴的沙尘,心中恼火,吼了句:“你有病啊?”

  炎拓大声回答:“聂小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开破车吗?”

  说话间,车身猛烈一震,飞掠过一道埂沟,紧接着一个甩屁股,急速上坡近百米后,直跃上一座铁桥,视线也随之一阔。

  这儿是绕城而过的大河,河面不算宽,但桥长也有好几百米,而且,远远能看到河上的新桥——这铁桥是失修废弃了的,久已不过车,车子驶过,几乎能听到下方的桥板咣啷作响。

  炎拓转头看聂九罗,轻声说了句:“因为这车是要报废的。”

  车里空气窜流得厉害,聂九罗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嘴唇翕动,一声下意识的“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见炎拓猛打方向盘,紧接着巨大的撞声传来,铁栏裂开,车头斜向下,从五六米高的桥上掀落下去。

  聂九罗脑子懵空了两秒,整个人像是被急速的旋流卷吸进巨大的恐怖当中。

  这是……车子坠桥了?

  她这辈子,还从没经历过这么剧烈、这么有破坏性的阵仗。

  更要命的是,她怕水。

  她连跳伞、蹦极都不怕,但她怕水,那种被密实的、不透气的液体包裹的感觉太可怕了,她试过泡澡时把身子埋进水里闭气,结果瞬间慌乱,差点在浴缸里溺水。

  巨大的水声传来,眼前旋即暗下来,水无缝不钻,车窗是全开的,那就不是“钻”的问题,而是长驱直入了——水,到处都是水,气势汹汹,蜂蜂拥拥,抓抓不住,推推不开。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闭气,已经呛水了,她吞了那口水,闭住气,被迫随车体下沉的同时,飞快地去摸索安全带。

  头顶上那片夕阳渗下来的亮,愈高愈远,旁侧黑影掠过,那是炎拓已经松开安全带,相当自如地从车窗窜了出去。

  她在心里说:别紧张,别急,不要急。

  带扣解开了,她口鼻处已经有细微冒泡,她抓住车窗框,脚下用力在车身上一蹬:运气够好的话,她或许能借着这一蹬之力浮上水面?有没有人能救她且别管,至少能张嘴呼吸。

  就在她身子蹬出车窗、行将上浮的时候,黑影又从车顶探了出来:炎拓伸手摁住她的头,一把就将她摁了下去。

  太难受了,脚下没有地,不管怎么乱蹬乱踏,蹬踏到的都是虚无,而且,她开始闭不住气了,水从嘴巴、鼻孔、耳孔灌入,身子失去了平衡,在水里倒翻、歪转。

  身周的水愈见浑浊,浑浊之外,炎拓模糊的身形又在逼近,聂九罗一股狠劲上来,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去抓:死也拽他一起,同归于尽算了。

  然而,炎拓早料到她会有这招,一个轻松的游窜,绕着她移了开去。

  沉重的黑由四面八方压了过来,聂九罗觉得自己没气息了,身体不再挣扎,意识像一滴清水,跌进浓墨里。

  她简直是痛悔了。

  早知道会死在炎拓手里,这辈子以这种方式收场,她该先下手为强、先杀了他的。

第25章 ⑨

  聂九罗有生以来,就没这么恐慌过。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一击即溃的命门,她就是怕水。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瘫在一片黑里,惶惶不安,失魂丧胆,然后,有一线白光挤破这黑暗,炎拓顺着这光过来,手里拈着一把锃亮的剔骨尖刀,向着她俯下身子。

  聂九罗声音都止不住发颤了:“你干什么?”

  炎拓说:“聂小姐,你耍得我好惨哪。我一片片剐下你的肉,让你知道,什么叫报应。”

  说话间,刀尖便向着她面颊剜下来。

  聂九罗头皮发麻,尖叫:“别,别。”

  做艺术的,对美有极致追求,她没法想象自己的脸被剜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情急之下,她颤抖着伸手扶住炎拓腰际:“我们聊聊。”

  炎拓问她:“怎么聊?”

  她说:“怎么聊都可以,我们聊聊,慢慢聊。”

  说话间,手探上他后腰,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裳,缓缓顺入他后背肌肉的沟壑,同时凑近他唇,吐气一般,轻声说:“聊聊。”

  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美貌,有时是刀尖,有时是护盾。

  炎拓终于动摇,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

  她心内长舒了一口气,更加配合地回吻,心想,就当被狗给舔了吧,再等一会,等他更加沉溺和迷醉,就伺机杀了他。

  ……

  聂九罗猛然睁眼。

  天已经黑了。

  不过,窗外永远有亮,能让人看清近处的情况:这就是居住在市中心的好处,人寂寞灯光都不会让你寂寞。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床周围设着帐幔。

  聂九罗腾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她的家、她的卧房。

  什么情况?她做了个梦?

  她立刻去摸头发:不是梦,头发有点柴,里头还有些干湿,她确实落过水。

  怎么回来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聂九罗只觉得后背发凉,下意识把手伸进衣襟,抚过胸口,又把手探向腿内侧,确认没有不适之后,她急急下了床,开门出来,把身子探出窗外。

  灶房亮着灯,卢姐拎着花洒,正给庭院洒水。

  聂九罗喊她:“卢姐。”

  卢姐赶紧停下,转身看她:“聂小姐,你醒啦?你还吃晚饭吗?”

  聂九罗:“我怎么回来的?”

  卢姐:“我不知道啊,你……不知道?”

  ***

  卢姐是真不知道。

  她晓得聂九罗去看展,但不确定她回不回来吃晚饭,所以四点多的时候,给她打了个电话。

  没人听。

  卢姐最后决定做两手准备,把蔬菜肉类什么的洗净,分别切丁块条,这样的话,聂九罗回来,想吃饭,半小时内自己就能让菜上桌;不想吃,就把净菜扎进保鲜袋扔冰箱,明儿再做不迟。

  这期间,她开门接了几个快递,又出门扔了趟垃圾。

  一切都置备停当之后,她搬了小马扎出来,坐在屋檐下刷视频,正笑得乐呵,无意间瞥眼,看到正房一楼的门开着。

  她有点纳闷,下午做完保洁,她记得把门关了啊,现在开着……聂小姐回来了?

  卢姐上楼来看,工作室里没人,卧房的门虚掩,她凑过去一瞧:呦,躺床上睡觉呢。

  八成是看展看累了,卢姐没敢叫她,再一转念,兴许她回来的时候,自己出去倒垃圾了、没撞见,也就没往心里去。

  ***

  聂九罗拿话把卢姐敷衍过去,重新回到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

  没开灯,镜子里只有模糊的黑影,她看向自己的镜像,突然觉得陌生。

  她从未遇到过极端的险境,也就无从得知自己会怎么表现。有一种说法,梦里的自己,是卸去了一切法律、道德、顾虑束缚的本真,一举一动,都是内心最直白欲念的外化。

  梦里,她的恐惧是真的,看来她是怕死的,在恐惧面前,她的膝盖也会弯,为了保全自己,不惜代价,哪怕采取现实中自己不齿的手段。

  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像是自己揭开自己的画皮,远不是自以为的光鲜亮丽。

  ……

  聂九罗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抽开抽屉,翻了个老手机出来。

  自己随身的手机多半已经葬身水底了,好在手机更新换代快,一般手头都会有一两个替换下来的,她直接插上电源,等了片刻之后开机,连上家用wifi,然后打开微信app,输入密码登入,径直拨了老蔡的语音电话。

  老蔡还以为她是来反馈看展心得的,接听得优哉游哉:“阿罗啊,怎么样,是不是很受鼓舞?”

  鼓舞个姥姥。

  聂九罗语速飞快,气喘不匀:“老蔡,你是不是有开私立医院的朋友?我要做全身体检,最细致的那种,我现在就过去,马上安排,最好现场出结果,拜托医生加个班吧,费用不是问题。”

  她没那么天真,炎拓淹她这一把绝不是为了找乐子。

  兴许他在她身上注射了什么、安装了什么呢。

  ***

  十分钟后,聂九罗风一样卷出了门,给卢姐撂了句话,说是去做体检。

  卢姐惊讶:“这么晚了,医院还体检啊?下班了吧,要不明儿再……”

  话没说完,人已经没影了。

  卢姐心头惴惴,总觉得聂九罗看展回来之后透着一股子诡异,这么急急慌慌去做体检,她是不是在身上哪儿摸着肿块了?

  越想越是忐忑,打定了心思要等她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凌晨一点多,聂九罗推开大门进来,极度疲惫,步子都像是拖拽着的。

  卢姐紧张地要命,迎上去问:“体检……没事吧?”

  聂九罗说:“没事。”

  然后绕开卢姐,回了房。

  嘴里说没事,但这脸上身上,都写着“有事”啊,卢姐急得没法,到底是放不下心,犹豫再三之后,给她泡了杯桂圆枸杞水送上去。

  一上二楼,卢姐就吓了一大跳。

  聂九罗把工作室里大部分的塑像都搬到台边的空地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围成了一大圈,她自己就坐在圈子中央,挨挨这个,摸摸那个,最后非常惬意,躺了下去。

  撞都撞见了,不能当什么都没看到,卢姐讷讷:“聂小姐,怎么躺地上了,不凉啊?”

  聂九罗说:“你看它们,多可爱啊。”

  可爱什么啊,聂九罗的作品,精美细致那是真的,但要说可爱,卢姐是万万不能认同的,她觉得远不如喜羊羊和美羊羊可爱。

  她把枸杞水放到桌上:“自己做的,是怎么看都可爱。”

  聂九罗喃喃:“差一点,就再也摸不着它们了。”

  卢姐心里有数了:这八成是小年轻的疑神疑鬼,身体有点不对付就怀疑自己病入膏肓,体检了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心情一好,更热爱生活了,看什么都喜欢。

  雇主没事,卢姐也跟着欢喜:“没事就好,老天爷给你送礼呢。”

  聂九罗没说话,躺得更放松,眸光渐渐敛回来。

  不是老天爷,是炎拓给她送礼呢。

  ***

  接下来的三天,一切恢复如常,聂九罗补办了手机号码,先用旧手机凑合着,预备过一阵子几个大品牌出新再换新机型,其它时间,就用来练小物件手塑:揉好炼制泥,揪一团在手里,就可以随心所塑了。

  她以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为蓝本,逐一捏制或扑蝶或拈花的丰腴美人,唐装仕女一个个姿态万方地站上台面,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这天下午,阳光斜斜透进窗户,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聂九罗给第六位美人塑“娥眉”,以今人的审美视角来看,唐时的“娥眉”其实不好看,粗圆如蛾子翅膀,倒八字般点在眉心两边。

  手机响了,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聂九罗一手泥,不方便解锁,拿下巴颌尖在屏幕上滑了一道。

  炎拓的声音传来:“聂小姐?”

  聂九罗心头一紧,旋又徐徐舒开,朝手机瞥了一眼,没吭声,继续跟唐女的娥眉较劲。

  炎拓坐了会冷板凳,又问:“在吗?”

  聂九罗说:“有话讲。”

  炎拓:“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聂九罗:“哪?”

  炎拓:“我给你叫个网约车,六点钟到你家门口接。”

  聂九罗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炎拓那头默了几秒,也挂掉了。

  看看时间,四点半,还来得及洗个出门澡。

  她撂下仕女,又揪了一团泥到手中,开始捏炎拓,只求出个大致轮廓,不用精塑眉眼,所以几分钟就出活了。

  她把泥人立起,低下头,下巴搁上台面,和“它”对视良久,然后抬起手,中指用力一弹,就把泥人弹飞了出去。

  泥人半空旋翻,揉泥性软,落地不碎,只砸了个扁。

  聂九罗心说:这一局算你赢。

  ***

  六点正,聂九罗一袭绛红高开叉的及踝长裙,外罩黑色小西服,蹬一双黑色系带高跟鞋下了楼。

  听见“噔噔”的高跟鞋声,卢姐从灶房里探出身子:“今天也不在家吃啊?”

  聂九罗旋甩着银色镶钻的小坤包,说:“不在。”

  卢姐目送着她出门,有点羡慕聂九罗,也羡慕现在的年轻姑娘:真好,浓紫宝蓝,绛红翡绿,怎么漂亮怎么穿,线条裁剪还这么贴身,哪像她那个时候,社会风气偏保守,衣服穿得紧绷点勒胸都会有人背后指戳不正经。

  她低头看自己已经有赘肉的腰身和粗胖的腿,怪遗憾的。

  ***

  车到地方,是条步行街的街口,华灯初上,正是饭点,街上人来人往,聂九罗下了车,正不知道往哪走,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小伙计向她招手:“聂小姐吧?客人说地方不好找,让我来接。”

  果然不好找,店面并不在主街,在岔路的小街,还是尽里头的一家老字号卤水铺子,这年头,酒香也怕巷子深,地理位置不好,生意自然就清淡,难怪正值饭点,还能支使人手出去带客。

  聂九罗往不大的小店里扫了一眼,没炎拓。

  小伙计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后头:“在包房里。”

  这么破的店,还设包房呢,聂九罗拎着裙摆矮身绕过楼梯,还真有一间,垂着蓝印花布的门帘,掀开一看,里头有张四方桌,桌后坐着的正是炎拓。

  聂九罗也不拿正眼看炎拓,径直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坤包撂上桌面,卷提裙摆又去挪凳子:凳腿不平,好在地面也不平,挪来移去,总有机会四平八稳。

  炎拓看她忙活,说了句:“不好意思,地方简陋,对不住你这身打扮。”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回了句:“我穿什么我高兴,跟和谁吃饭、在哪吃饭,没关系。”

  顿了顿又说:“你可真是个疯子。”

  说实话,她这辈子,截止目前,还只在他手上栽过,能让她栽的人,是敌是友,她都高看一眼。

  还得谢谢他给她警醒,她以后和人争斗,绝对不会靠近水边。

  “疯子”大概是说他坠车入水的事。

  炎拓点头:“彼此吧,上菜?”

  “上菜。”

  炎拓拉了拉墙上垂下的叫铃,很快,伙计就把菜送到了,都是小碟卤味,牛肉、牛肚、小龙虾、鸡翅、花生米、毛豆、海带结、藕片等等,另外还送来半扎啤酒、一壶菊花茶并两个杯子,外加一个装满开水的暖壶——这架势就是慢吃慢聊、茶不够自己添的意思,吃它三五个小时没问题。

  伙计出去的时候,把楼梯旁侧的一个推拉门给拉上了,别看只薄薄一扇门,外间的喧闹声立时就小到几乎听不见。

  炎拓俯身从脚边拎了个纸袋过来:“给你的。”

  聂九罗接过来看。

  是她落水时遗失的所有东西,但只要水损或者不能用了的,都依原样或者更高价位换了新的,所以包是新包,手机也另附了一台最新款,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聂九罗伸手进去拨了几下,看到自己的匕首,长长松了口气——别的都可以丢,这个不可以,独一份的。

  甚至,她预备再见面时让炎拓吞下去的那个弹扣也在——他应该是不知道她留着做什么用的,还是依样放进来了。

  聂九罗不动声色,把纸袋搁到一边,等着炎拓继续表演。

  果然还有下一幕,他脱掉夹克,又低下头,自后把T恤给拽脱了下来。

  呵呵,脱衣服了,想搞什么?

  聂九罗盯着看,她倒是希望T恤掀起,露出的是肥膘五花肉,不过炎拓肩背宽圆,肌肉结实,身材这块没得挑剔,况且,他这年纪,本就是男人筋骨业已长成、且最强健蓬勃的时候。

  片刻后,她移开目光,知道炎拓想让她看什么了:他身上有伤,虽然大多已经结痂,仍旧触目惊心,条条道道,应该都是落在蒋百川手里时遭的罪。

  聂九罗不和他对视,目光落在茶壶弯翘的嘴上:“我只负责移交,别人做了什么,我没法控制。”

  炎拓同意她这话:“但是,没你中间出力,我也不用受这些罪。裤子就不脱了,腿上还烂了一块,医生拿刀子把烂掉的部分一点点刮掉的。”

  聂九罗抬眼:“所以呢?”

  “所以,当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对你做同样的事,哪怕只是拿刀子在你脸上划上几道。”

  这话好像没得反驳,聂九罗手指压住茶杯的边沿,压得杯底翘起、在桌面上打转玩。

  炎拓两只手伸进T恤袖管,又把衣服穿了回去:“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送你回家。聂小姐,我送了你一份大礼,我想图回报。”

第26章 ⑩

  聂九罗早就猜到了:炎拓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来的,他想探知一些秘密,问不出,来硬的又不管用,所以,使了这么迂回的一出。

  的确是份大礼,大人情,易地而处,如果这一次是炎拓折她手上,她会怎么做?她会把人交给蒋百川,嘱咐他加镣上锁、千万别让人给跑了——不敢说炎拓这辈子就烂囚室里了,但至少三年五年,是见不了天日了。

  作为敌人,他的确可以对她造成任何伤害,而今秋毫无犯,你敢说你一点都不买账?和她的命相比,几个问题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炎拓问的问题,诸如“狗牙是什么东西,‘扎根出芽’是什么”,她反复斟酌过,答得到位,不至于暴露什么。

  她旧话重提:“你跟他同进同出,他是什么,你居然不知道吗?”

  炎拓回了句:“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在你身边了,他们不说,你怎么会知道?”

  聂九罗心里一动,背上生凉。

  她用的人称代语是“他”,而他回答的是“他们”。

  以为只此一例,没想到居然是汹汹一窝。

  “你来找我,他们不知道吧?”

  炎拓:“不知道,也不知道你。”

  聂九罗一怔:“那他们就没问你是怎么出事的?”

  “问了,我说车过板牙,被人麻翻了。反正狗牙现在昏迷不醒,又没有其他人证,黑白真假,我一个人说了算。”

  聂九罗心跳加速:难怪她担心自己暴露了之后后患无穷,这后患却迟迟不到,原来是炎拓出于私心、把她给真空了。

  也就是说,他要向她打听一些事,却又不希望同伙知道他的这些小动作。

  “你跟他们之间,有矛盾?”

  “聂小姐,偏题了,这个不关你的事。我只想打听一些信息,然后,大家就两清。”

  聂九罗盯着他看了会,终于从筷筒里拈起一双筷子,倒了开水来烫。

  炎拓暗暗松了口气,她肯开吃,这饭局就算成了。

  他俯身捞起一瓶啤酒,在桌边磕掉瓶盖:“你喝酒还是喝茶?”

  聂九罗抓起茶杯摆过去:“给斟点酒。”

  ***

  两人各喝各的,没碰杯,也各吃各的,没搭话,聂九罗不急,炎拓也不催——反正这铺子通宵营业,再长的秘密,也够时间消化。

  过了会,聂九罗问他:“知道大禹吗?”

  “知道,大禹治水。”

  “大禹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主要不就治水吗?开山、凿渠、治水……

  聂九罗一看他这表情,就跳下一题了:“知道鼎吗?”

  炎拓反应了几秒,从最常见的“顶”过渡到“鼎”:“问鼎中原的那个鼎?知道。”

  “知道鼎是做什么的吗?”

  也知道,历史课上讲过:“烹肉煮肉的。”

  聂九罗说:“行了,知道你水平在哪了,我从头讲吧,会讲得尽量详细。你问的四个问题,我都会讲到。不许录音,我讲的时候,你听就行,尽量克制,没必要就别说话,除非我问你话。讲完之后,我会给你留时间、酌情回答一些可以回答的问题。要讲的内容不少,难免口干,记得给我倒茶。”

  说完,把杯中残酒饮了。

  炎拓很配合,拎起茶壶,给她倒上第一杯茶。

  ***

  上古的时候呢,人一般是不旅游的,一来没那么多交通工具,二来虎狼满路,出外风险也大,多数都是在自己住的地方附近过一辈子,所以对别处的事情,完全不知道,就好比一个南方部落的人,从来没见过“雪”,而一个常年居住旱区、靠溪涧露水生活的人,也不可能想象到世界上还有江河瀚海、水里还有能食人的大鱼。

  但是,当王就不一样了,能当王的人,不能不了解自己的疆域领土、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尧舜禹禅让,不是说找到继承人之后把王位交给他就完了的,找到了,还得培养他、锻炼他、一样样事的考察他。《史记》里记载“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就是说舜立禹为继承人后,至少考察了他十七年,交给他各种各样的工作,做好了,才有资格继续当继承人,几次做不好,说换掉也就换掉了。

  所以治水,也只是帝舜交到大禹手上的一项重要工作而已。

  十七年里,大禹不止治水,还循行九州、考察民情。他当上王之后,令九州贡献青铜,铸了九个大鼎,这九个鼎,就不是用来烹肉煮肉的了,属于礼器。一个鼎象征一个州,也可以说这鼎就是地方志,大禹命人把自己循行各州时见到的当地奇异之处、奇异之物都刻画了上去,《左传》里也认为,鼎上刻的图画是地方地图,以及只有当地才出产的妖异之兽。你可以把它想成是旅游手册,即便你从没去过,翻翻手册,也能知道当地有什么名胜、特产、猛兽。

  ***

  不许录音,只能上手记了。

  炎拓的手机备忘录一直开着,听到这儿,他键入“鼎书”两个字。

  那种民智闭塞的年代,有这样的“鼎书”还是挺必要的。

  他想起华嫂子口称“雨大爷”时拜的小青铜鼎,难道说“雨大爷”其实是“禹大爷”,大禹?

  聂九罗喝了口茶,又夹了几样卤味吃了,才又继续:“再问你个问题,各地的土壤都是一样的吗?”

  炎拓想了想:“不一样吧,矿物质不同,肥力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