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驱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么?”

  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娇媚。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明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神不思属,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认为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已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的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梳妆台。

  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默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还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第四十回 奸情

  阿飞道:“这两年来,我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她也的确对我很好。”

  李寻欢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自然不愿被阿飞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剑呢?”

  阿飞道:“我已不用剑了。”

  李寻欢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阿飞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些过去的事。”

  李寻欢道:“这是不是她劝你的?”

  阿飞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李寻欢点着头,缓缓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林仙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么?”

  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么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杯,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笑道:“山居简陋,仓猝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笑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林仙儿微笑着,笑得很可爱。

  阿飞突然道:“我戒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戒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嫣然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了,才慢慢地笑了,道:“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戒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刚夹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的,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夹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夹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床上,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小飞像是个大孩子,洗脸总是不洗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他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儿在温柔地呼唤着“小飞”的时候,李寻欢就会不自主想到昨夜他听到从轿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上官飞是“小飞”,阿飞是“小飞”,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小飞”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做“飞”,她倒省事得很,因为她至少总不会将名字叫错了。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有警觉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砂锅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砂锅。幸好他又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给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时看到他的汤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人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镇外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的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