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地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少年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缝。
一人道:“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绉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做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第三十九回 阿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手里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梅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幽谷中的梅树虬披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
梅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股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人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走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还是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竟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夫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恩惠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