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李寻欢从这小楼走到阿飞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阿飞的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着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怎么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这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飞出来时一样,除了上官飞和郭嵩阳外,还有多少人上过这小楼?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他们在柜台上留下锭银子,从柜台后拿出一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时才会说出来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击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着,缓缓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又有何妨?”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远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并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着接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做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叹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了,眼睛也会变瞎了,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郭嵩阳沉吟着,缓缓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道:“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然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长叹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第四十一回 狡兔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头。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负着双手,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郭嵩阳才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了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淡淡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人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橱、一张桌。

  床帐是用淡青色的夏布缝成的,床上的被褥很零乱,好像有人睡过,但这当然只不过是做出来给阿飞看的。

  橱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梳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装的地方。

  屋子里每样东西,李寻欢都看得很仔细,但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东西,他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捷径?”

  李寻欢道:“捷径也许就在山腹里。”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秘道……

  山腹中空,秘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来,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以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冷笑了笑,冷冷接着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秘道自然不会太长。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流苏缨络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是云堆,教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地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调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进来,她也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己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嫣然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收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道:“你真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李寻欢道:“你不信?”

  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不相信,只不过有些想不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