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那男子的华袍乱发,而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李雍容心里不知怎么忽有了丝很凄凉的感觉。刚才,她看着草原上的这个夜与压在草原上的无垠的天空,在那男子杀敌自全后,忽然想:天上的星星的寿命该有几千万年了吧,几千万年中的某一点,有了她,一个有着几十年岁月可以在这草原上驰骋的女子,而在她几十年的岁月中,会遇见这样一个陌生人、看他在生死之间激烈对搏的一晚……会有这样一种悬想动念,想到这儿,李雍容心中不知怎么有了一丝温柔而又凄凉的感念。然后一抬头,那个男子已如风般不见。
难道,那个男子如风一般出现后马上又要如风般不见?不知怎么,李雍容忽然有一种好想再见到他的感觉。她的心里执著地说:他是不同的。他为什么不同?她也不知道,她只觉得,那人和她一向所见的人都不同,和草原上的小伙儿很不同,不只为了他的箫、他的刃,还有他那轻视生死的搏斗吧?不知怎么,李雍容忽然很想再见到他。
可是,他已随着风不见了。李雍容心中一叹,可能,她和那男子只有这暗夜一见的机缘吧。这么想着,她心头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人生中不是什么都抓得住的,哪怕她是李小妹,哪怕——她平时多么出色。
可她忽摇摇头:不行,九月儿那样柔柔小小的弱女子这么想可以,可以很美很美地于多年以后回忆,自己曾见到过一个多特异的男人,把一切珍藏成一个温柔的慨叹,可她李雍容不!她李雍容是不弱于须眉男子,也不弱于这场命运的,凡她过手的她在意的她都会想办法去抓住。如果实在抓不住,也可以认真地悔痛,她才不要什么温柔美丽的慨叹!这么想着,李小妹在风中捋了捋自己的发,她的动作中有一种别样的刚俏,然后她就皱着鼻一闻,她要在风中寻找那一丝血味。她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儿,她不怕追踪循迹,她活了十九年,弱过谁来!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风中草中,曾有一个男子在这里经过。风儿草儿,快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星星叹了口气,悄悄地亮了几颗,照着草原少女那明亮亮不会隐藏的心事,也尽力要照出她要寻找的痕迹。
如果,你是风,你会告诉这样一个女孩儿你在哪吹过他的衣袖吗?
如果,你是草,你会告诉她他是怎样留下足履的痕迹吗?
如果,你是命运,你会祝福这初次到来的一场倾心吗?
如果,你是缘,你会安排下这一场弓箫的相见吗……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地毯顶上是个将近一人来高的帐篷,那帐篷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毯上正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她的左手摆弄着一支小箭,那支箭的尖头是一个小钩,只求钩住人衣裳的小钩。她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得出了会儿神,脑中忽然有些旖旎地想: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到时这支小箭如果射出,会射中什么人吗?会是……她中意的吗……
帐外,远远传来了一声爽朗的笑。以前,无论李雍容在多么迷茫困惑时,听到这一声笑,就会觉得,她的世界重新安稳了。因为,那笑,爽朗如穿透云层的阳光,不只是她,只怕草上沙的每个人,草原上的每个人,无论明知这是个多么颠覆混乱的时世、身边又是多么挣扎苦涩的生活,只要听到这一声笑,也会心情如洗吧。因为,那笑——是李波发出的。李波回来了。
可今天,李雍容痴痴地望着面前的这张弓,却没有从前听到这笑声时的心情。那晚草原上的事情,到如今回想起来,她都还觉得像一场梦。十四五天过去了,她都没有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没有回忆清,那晚后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
那晚,李雍容后来一直在风声草丛里寻找着一个男人,一个左肩上受过三次伤的男人。她知道,最好的狼在受伤后,都会在一个绝无人找得到的去处舔舐自己的伤口,那个男人呢?也会这样吗?天上的黑夜笼罩出一片沉寂,而李雍容,在一片慌乱中经历着自己的第一场幽丽。她找了有两个时辰,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只觉得心里从来还没有这么累这么乱过。所有她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这草、这沙、这天、这夜、这风声、这星斗;而本该陌生的,她只见过一面的一些东西在她的感知里却是那么具体而熟悉:那华丽散乱的袍、不整的黑发、细眼长眉,在一瞬间不知怎么在她的感知里变得那么熟悉起来。可虽然熟悉,却一面之后就已失去。不知怎么,找到后来,李雍容只是觉得——想哭,好倦好倦地想哭。哭是什么,好久好久李雍容没有尝过那种味道了,但她,只是想哭,像错过了一场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似的,像是预知自己如果找不到的话,此后一生——不错,她想到的是一生——会有什么地方永远空落塌陷下去。她怕那种空落与塌陷,所以她找,她喊,她呼唤一个没有名字的名字。但夜好长、路好黑、心好暗、她好累。她不想回家,只想一直这么找下去,找到后来,她趴在一块陌生的大石上歇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哭累了后睡去还是在睡着后痛痛地哭泣,只是觉得,那场哭泣是如此的痛快,像一场暴雨在旷野中的恣肆与淋漓。
然后,蒙眬中,好像有一只瘦硬的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发上。一个好寂寞好直硬的声音说:“哭什么呢?你在找什么?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哭泣?”李雍容在一种轻忽的心境中醒来。草原是黎明前最黑的那种黑,身前的人双颊也黑瘦得塌陷下去。他的袍上有一条被刀锋划破的大缝,李雍容看着他,看着看着又笑了出来,笑得特别失控,特别的娇憨无忌。这么些年,她在她大哥面前都没这么笑过了。可在这个人面前,她就忍不住这么笑,忍不住终于找到后的那种欢喜。
那人的眼睛是黑亮的,被她的笑逗得脸上虽不见笑意,一双眼里却笑了起来。如果你能看到一块石头咧嘴而笑的话大概就是那种感觉——还要是一块千年的顽石。李雍容直直地说:“我就是在找你!”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可他的神情却那么冷峻端凝,像他的手。他的全身都脏脏的,可他的手还异常干净。李雍容也还年少,所以她可以脱口而出毫无避忌。她对他充满了好奇,使劲儿把他盯着。那人也看着她,不由得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看我干什么?”“我怕你一下子又隐身而去。”李雍容笑盈盈地说。没有人能抵挡这么一个十八九岁少女这么含着泪的笑吧?那人不能,瞬息之间搏生忘死的人也不能。
“你找我干什么?”对呀,找他干什么?李雍容想,究竟找他干什么?她一时有些慌乱,也是这时才感到一丝羞窘:“我、我、我,我是想要问问我哥哥的消息。”那人奇道:“你哥哥是谁?”他好聪明的,然后一拍脑袋,说:“李波是吗?你是李雍容。”他眼里的笑意加诧异混和在一起,不知哪一种女孩才有戒备足以抵抗那一种笑意的“杀气”。李雍容点点头,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那人眼里笑笑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心道:我来就是来查这个案子的,怎么会不把李波的所有关系在心里预先留个底。他那种沉默很让人喜欢,那是一种年轻男人的沉默,用得好的话比一百句幽默凝聚在一起还有效力——“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上马如转篷,左揽右射必迭发,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原来传说中如此跳荡激越的李小妹就是眼前这个一双眼泡都哭得微肿的少女。那个男子眼中笑着,不知不觉还把笑纹延伸到心里去。
“你放心,你大哥应该没事,他只不过在三十里铺面对着一场决战。敌手劫掳了他的朋友。他为朋友必须一战。虽然对手是戴安处,但我想,以你大哥的身手,绝不至于会有性命问题。”他的眼色忽然深了一层:“他只怕是更该考虑考虑,他犯的案子的问题。”他眼中的深色却让李雍容有了一种隔膜感,觉得了解这个年轻男人的内心的一种无力。她呢喃道:“犯的案,我大哥他犯了什么案?”以前,李雍容对这种官府来的人和官府腔调是最鄙夷不屑的了,可今天,不知怎么,她竟然来不及生气也忘了生气。那男子静静道:“他一个月前在哥儿沙窝铺劫了一批他本不该动的东西。”——十五万担押送碎叶筹建北庭都护府以供七万大军之用的粮草,无论如何,这粮草绝不该动。一说到正事,那男子的态度一下子沉静下来。他也知道李波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但那粮草,他绝不该动。
一个月之前,运送至碎叶的粮草在经过甘肃时突然遭劫。筹建北庭都护府对于新建的朝廷抵御东突厥的威胁具有绝大的意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来如此。粮,就是一个军队的军心。军威可撼,军心不可动,这当然是天大的事。那批粮分三批押运,第一批安然抵达,可第二批、第三批,一共二十五万担,在途经甘肃时,居然先后遭劫,而且第三批居然没留下什么活口。甘凉大将军张武威上报朝廷,说是李波所为,然后就请要粮草十万担,快马三千匹,围剿捕之。当时正当天下初定,众官建议休养生息,与民蓄力,这一件事当然成了纷扰朝中的大事。当时,唐皇李渊就觉得这事决不简单,甚至与朝中的势力有关。他没有轻信别人的话,一时也没有别的可信之人,因为他已连自己最亲信的人都怀疑进去。好在当年平江南杜伏威时,他饶而未杀,由此识得杜伏威的一个好友,那人也就此欠了他这九五至尊一个人情。他就专请出这人一探虚实。这人,也就是李雍容面前的陈澌。
陈澌一到甘肃,就觉出自己行踪已被人注意。他是细心之人,暗查之下,发现跟踪自己的竟是甘凉大将军张武威帐下的威武十卫。那一刻他就已有了怀疑。十余日细查暗访,加上草原一战,他已知,最后一批粮草就是张武威下令劫的。他本就对朝廷设北庭都护府削减了他的防边重任不满,张武威帐下有谋士,谋士代他谋划——官兵如欲得朝廷重视,原就要养匪自重的。甘陕一带自薛举父子被灭以后,最大的匪是谁?当然是李波。张武威也一直以未降顺自己的李波为心腹之患,所以才劫了那粮草自充饷备,再嫁祸李波,以为一石二鸟之计。只是让他大大吃惊的是,李波竟也真的出了手,真的劫了第二批粮草,所以此事才会变得如此复杂。陈澌轻轻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成王败寇,这世上规矩本来就是如此。他倒对李波没有什么成见,但天下大势既然已经如此,唐皇一帜已灭了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当年随风拥起的无论何等英雄也该销声匿迹,如此才是苍生之福。是以,不为唐皇,只为苍生,他陈澌这趟浑水也必须一蹚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