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妹看着他时心里却没有想那么多,她不知怎么心里满是慌乱满是欢喜,脑中沉沉的,好累好累,也不知自己现在是真是梦。她只记得那男子后来冲她笑了笑,手在她身上拂了下,她就再也忍不住沉沉地就要睡去。她努力地睁着眼皮,可撑不住。天就要明了,原上草、朝露曦,她好想看看这是不是梦,想看看那男子白天时的样子,可她还是忍不住沉沉地睡去。等她再醒来时,天际发白,身边已没有任何人、任何痕迹,让她自己都猜不清,那睡与不睡之间,到底是一场梦幻还是一场真正的相遇。
帐外的笑声再次传来,一个声音随脚步传入帐来。那声音温暖和煦,只听他欢畅地说:“小妹,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你是该擦擦这弓。今年这节,不知你这箭,会不会有机会好好地认真射出去。”
第五章 化外牛羊自牧
平日里的野马井只怕是塞上一带最冷落的地方,可现在是四月,一到了四月,这里就成了甘蒙交界处、弱水一带最热闹的地方了。
野马井之所以叫野马井,是因为甘蒙一带的牧民几乎从不到这块草场来放牧,到这儿吃草的只有野马。不到这儿放马,不是因为这儿的水草不好,这里甚至是甘蒙一带最好的草场,牧民们这么做主要是因为,要把这儿留做四月二十开跑马大会的地方。
四月,是塞上的春天。人间四月,莺飞草长,关雎鸣和,日暖花香。跑马节一共有三天,那是牧民们一年到头难得的休息日子。这节日本是边境一带少数民族的节日,但随着五胡乱华以后,一次次的中原动荡,这里的居民成分早就日益复杂起来。如今,在这甘蒙交界一带居住的反倒以汉人居多了。他们也学会了放牧,不知何年何月也沿袭了这个游牧民族特有的节日——汉家的饮食起居习惯在好多久惯牧马的流离百姓心里早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思乡之梦,而生活中,还是要婚丧嫁娶、衣食住行的。放牧的日子,人群之间相互远离,所以也只有依了这少数民族的惯例来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交际问题了。
今年的跑马节日子赶得特好,一连几天都是晴日——你可能没见过草原上的阳光,只见它那么匀匀细细地洒下来,马蹄儿、草花儿、远处的古捻山口、连同姑娘们头上的配饰、小伙儿们腰上的刀口,一样一样都在阳光下发起光来,照得人人心明眼亮。酸酸的马奶口袋已经敞开,浓浓的酒香到了酒桶稍远处就淡化成为一种欢乐的气氛,不喝酒的人都会染上几许兴奋,何况,这样的日子,又有谁会不喝酒?
同样是酒,在距会场稍远处的牛皮大帐中,所酝酿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氛。那个帐篷很大,一碗酒却放在大帐入口处的一张粗劣的乌木案上,案上刀痕鲜明,那是用刀子割切牛羊肉留下的痕迹,可是那个面貌斯文正对着这一大碗酒发呆的中年人只怕并不知道。他看着这一大碗酒,还有站在案前一脸横眉怒目的乔华,心里不由得怔忡着。只听乔华道:“喂,顾先生,你不是要见我二哥吗?你喝这了一大碗酒,我就带你进去。”那中年人正是所谓的顾先生。他愣愣地望着面前这一大碗酒,心中道:“今天只怕是挨不过去了。”他本是关东秀士,本名顾惟均,一肚皮才学,自武德三年就投在李渊世子秦王李世民麾下。也是李世民麾下人才太多,他虽一肚子谋略,但这些年却并未很见重用。如今,秦王世民与太子建成争夺王位继承已到了剑拔驽张的地步,这次派人来塞上见李波,对秦王来说就是关于天下布势在甘蒙一带一着至关重要的棋,所以顾惟均主动请缨来做这个说客。没想到光等这李波几乎就耗了他一个月时间,今日好容易有这机会,他岂能错过,所以别说是一碗酒,就是一碗毒药,他也只有认了。只见他皱皱眉,伸出一只细白的露着青筋的手端起面前那个粗瓷大碗,灌药似的一口灌了下去。
这一口下去,他只觉肚里烧了一把火似的,难怪人说塞上的青稞酒是至醇至烈的。那顾先生满脸通红,艰难地压住肚里酒意,开口道:“在下酒已喝了,就请乔兄带我去见你二哥吧。”那乔华看了看他,似是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份胆色,咧咧嘴一笑,提起个酒囊又往那碗里斟满了一碗:“顾先生,你看看,在我们草原之上,哪有客人来了,喝这进门酒只喝一碗的道理,要喝就是三碗。我已满上了,顾先生请喝吧。”顾惟均看看乔华那张黑色的满带捉弄揶揄笑容的脸,知道他说的可不是笑话,多辩无益,但这三碗酒下肚,如何还能站着进去?他仰了仰自己那细瘦的脖子,叹了口气,以易水告别似的勇气又端起第二碗酒,颤抖着送至唇边,又勉力一口灌了下去。
乔华也没想到这书生还有这份气魄,但也不信自己灌不倒他,提起酒囊就斟上了第三碗,也不说话,只把那一双眼狠狠地盯着这个书生。顾惟均也知讨饶无益,端起第三碗酒一闭眼,这一回他已感不到喉咙口是什么样刀剜的感觉了,一直倒了下去。手里也不再有准,有一半甚至是直接倒进了自己脖颈里。倒完之后,看也不看那乔华一眼,径直向那大帐里走去。
他步履歪斜,踉踉跄跄地走到帐内,只见帐内上首一共放了四张案子,每张案后各坐了一个人。正上方左首是个黑面高个、敦厚朴实的三十八九岁的中年人,顾惟均已认得他是镜铁山五义的老大张九常;左首二席则是一位臂如猿猱、身材精悍的汉子,他却是镜铁山五义中的老三马扬;右首之次席所坐之人一双眼中微现黄芒,也就是“豹眼”施榛了;那顾先生一直还没见到的却是坐在右首上席的一个白面汉子,那汉子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了一件粗布短袍,浓眉重目,不怒而威,端的好气概。顾先生吸了一口气,知道这也就是自己这次来要见之人——他要说服的对象李波了。
他才一拱手,李波已冲自己下首挥了下手:“四弟,给顾先生让个位子。”只见施榛应声站起,就凑到他三哥马扬一处坐了下来。顾惟均便坐在了他刚才的位子上。
只听那李波道:“顾先生,在下让五弟坚持一定要让先生在门口喝这三碗进门酒,倒不一定是为了依这草原上的规矩,只是让先生也感受一下我们草原上子弟的生活。草上沙人丁不多,老幼妇孺,加在一起不过五六千之数,快马倒有二万三千余匹。我们这些塞上弃儿,平时就是这么生活的。”顾惟均愕了一下,也不知李波为什么会想起说这些,也只有点点头。那李波一挥手,端起自己面前一碗酒,向顾惟均一举道:“喝酒。”顾惟均苦笑了一下,也只有端起碗来在唇边做做样子。李波放下酒碗又道:“先生已见到在下,可觉得有些什么不同吗?”顾惟均又是一愕。
李波动动自己的头发,又摆摆自己袍子的下摆,开口道:“衣服、”拿起自己面前插在案上的一把刀来,“器物、”指指帐外,“风俗,”又伸出手指一弹,他强健的手指就弹出一块骨头,正打在帐内地毯边缘的一面羯鼓上,“还有音乐。”然后他切下了一大块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先生慧眼,定然已经注意到,李波所穿,倒不见得算是汉家服饰了。在我小时,家里请得也有先生,他教我礼仪,每讲到夫子孔丘所定的《礼》时,就会双目含泪,说礼是至关重要的。礼首先要注意的就是衣服,贵人有贵人的衣饰,贱民有贱民的衣饰。另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随便改换的。但先生已经注意到,我差不多算是胡服截发,操刀割肉了吧?”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顾先生也不知他语意所指到底是何含义,只有先唯唯地听着。只听李波又道:“先生关中远来,定是要以中央王朝之义说我。想我李波与大哥五弟五人自隋末之乱以来,截发胡服,荒野放牧,背离乡曲,形同野人越十年矣。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可期,我兄弟也是该重回故里,打扫先祠,重整冠戴,更张礼乐了。先生为秦王世民所派,定是要说服我,世民乃一不世之贤人,定国之鼎器,我如入其麾下,以他之贤,以我之才,不世之功可期,与民更始之德可望,先生来意是如此吗?”顾惟均被他这么单刀直入地一问,脑子中不由得一滞——人云李波非比寻常,看来果然如此。只听李波一叹:“但先生可否告我,若我李波果然肯倾力相助,以我兄弟在塞上之声名、牧场之马匹、亲人之性命、毕生之精力相许秦王,助他平整河山,位定九五之后,他会做些什么?”他的一双眼忽望向远方,远方帐门口外,是正对着他坐的位置的古捻山口:“是否又是重张法度,锄灭豪强,高悬王道以规顺民,突举霸业以诛异己,罗网严施,教化先行,文官当政,乡曲互治——告诉你,这些年下来,我已不信这个了。”他的瞳中神色忽显深沉:“我们汉人子弟,一朝一代尽是这么过来的,我受够了离乱之苦,但我也受够了文官之治的苦,以为我会帮他再去整治那个圣人所说的升平世界吗?我是绝对不放心将乡亲父老重新交给那些县官府吏管制的。接下来是什么?不过又是一代比一代的穷奢极欲,一代又一代的苛捐重税,一代又一代的忍耐直至崩溃。告诉你,我不信这个了。我只信强、信马、信自己的弓自己的箭,信我与我四个兄弟给自己父老开创出的这种迥异汉人旧制的牧马生涯与自由——这种生活未尝不苦,但这是我们能自己料理自己的唯一机会,所以,不要用你那些儒生言辞再来说我,也不要用所谓的英雄事业来劝我,这些,我早已看穿了。我们兄弟已过惯了这种幕天席地、纵横沙草的生活。不想再去做秦王与太子争夺中的一粒棋子,不想再在汉人的政治中游戏下去——一朝掌权,诛戳异己,作威作福,光大门楣,那不是我兄弟之志向,留着这些说与秦王麾下那些将军听吧,我们是不要这个机会来伺机坐大或‘立登要路津’的。哪怕秦王为人果然英姿天纵,他所想建立的制度与王朝,让他建给他的那些臣民,而我兄弟,是只想自由自在地放牧一生的。如果先生此来是要买马,今天是好日子,我们明天再谈,草上沙尽多良马,尽可卖与秦王。如果是要拉我兄弟入伙,那么,免提了。”他一语落地,就一挥手,道:“倒酒。”乔华早已提了酒囊过来,给他二哥先斟满一碗,又给顾惟均添满一碗。顾惟均看着那碗酒,张口结舌,自己要说的话都已被李波一席话封住,可这酒,是喝还是不喝?
只听乔华冷冷地道:“唐朝派来的人,就是这样的小量吗?”顾惟均一时答不出话来,却听帐外忽然有人冷冷道:“天生万民,自有量大与量小之分,欺一文士书生就是镜铁山五义的豪气吗?要喝酒,我来陪你喝。”满帐中人大愕——居然有人在自己未注意中已接近帐门口,草上沙之大帐,虽不如千军万马中的严设防禁,高悬吊斗,但也不是这么好靠近的。乔华一愕,就待怒骂,却听李波定定地先吐了两个字:“来了?”他这一声有微愕也有低叹,满座中只有乔华没有理会出那两字中复杂的情绪。只听帐外人道:“来了!”乔华举目向帐门口望去,倒要看看来的是哪里的狂生。他想的不错,来的果然是个狂生。只见帐门口日影一掩,已走进个人来。那人相当高挑,进门甚至稍稍低了下头。李波也算长大汉子,但那人身量只怕较李波毫不逊色。来人散发已束,一头长长的披散开的发顶束了顶高冠,他的头发想是被长途驱驰中的风吹乱,有几缕还沾在他汗浸的面颊上,别有一种浓烈的落拓不羁扑面而来。那人身穿一件突厥人式样的华丽皮袍,袍子右胁后首有一条长长的刀缝,那袍子笼笼统统地罩着他明显过于瘦硬的身子,所谓“瘦硬方通神”,用在这人身形相貌上倒颇合适。那人的脸上长眉细目,口鼻清峭,只见他衣襟上斜斜插了支箫,箫身很长,与他长长的身形很谐调。他整个人,斯文中有一丝野悍,野悍中又有一种斯文,让人看了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味道。那人一进来,就先看向顾先生,然后看向那案上的酒,然后再看向乔华,然后道:“就是你说唐使都不能喝酒的?”乔华一愕,那人已一伸手,端过桌上那碗酒,道:“我跟你喝!”话还没落地,他的一碗酒已灌了下去,好快。更快的是他的身手,他站在门口距那案子本有两丈有余,但这点距离似是根本不碍他伸手取酒,他一伸手,那酒仿佛就在他身侧一般。李波眼中颜色便深了一层,马扬与施榛四目对视了一下——“千里庭缩”!这是“千里庭缩”之功,这功夫极为难练,这世上果然还有人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