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个女孩儿笑眯眯地对那几个大汉说:“郭大叔,李大叔,你再这么唱,小姐今天可能就要回来了,不怕她听见又要跟你们恼——什么‘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小姐又要问,你们这些男子很比她能干吗?”那唱歌的大汉嘿嘿笑道:“哪有那么快!再说这歌词也不是我写的,整个草原都在这么唱,要怪也不能怪我一个人。”说着一推身边的一个大汉:“老李,你可是不能这么唱了。上次小妹听见这么唱生了气,和你拼酒,我可是亲眼看她把你灌醉了。”那老李就憨憨一笑,看来是真有那么回事儿。这支牧马队一共有三五十人,今年冬天,草特别短,他们就跟随小姐到“马海儿”去放的牧。那“马海儿”水草极是丰美,他们赶在秋未尽前去的,先积下了不少草料,所以这一冬下来,他们的马没见瘦,反而更壮实起来。开了春,为了把马儿历练历练,才依依不舍地辞了那个绿洲,把八九百匹马带到双树子这里来的。


说起小姐,他们似人人佩服。他们的小姐也不是别人,就是“草上沙”李家分场场主李波的亲妹子,小字雍容的李雍容。刚才唱的歌谣就是夸这女孩子的。本来这一冬他们要到“马海儿”放牧还不见得大家都赞同的,但李雍容一再坚持,才去了的。不为别的,只为那“马海儿”虽是绿洲,却隐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深处,照常年放牧的人讲,那绿洲是个神仙草场,却是会“飘”的,没有人能确定它到底在哪儿。去过的人第二年依了地图都未见得找得到。但他们小姐不服那个气,因为她是女子,反而更争强好胜。依她这十来年游走草原的知识,他们最后虽吃了点波折,还是找着了“马海儿”,过了一个好冬。从沙漠里出来后,他们才知道今年别处的草场因为大雪发生雪灾,吃了大亏的牧马队不知凡几。好多人牲口损失超过四分之三,就不由得不让他们佩服自家小姐的先见之明。李家分场原分为两部分,从小姐十六岁起,就自带一拨人马放牧找场了。那李大叔憨憨道:“九月儿,小姐一去好有五六天了,你就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吗?”那九月儿身材婀娜、脸相清柔,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她是李小妹最贴身加贴心的人,从李小妹那日把她从沙漠中救回来就是如此,但这次她也不知道小姐是干什么去了。这时她一张柔美的脸儿向西南边望去,忽然一声欢呼:“小姐回来了!”几个牧马人一齐向那边望去,果然一匹快马奔来,看那马儿的速度与骑手的英姿,就知是李家小妹。李小妹的马儿骑得极好,一朵云似的在草尖飞过。她已退下了她劫法场时着的那条长裙——她那裙一般只有出门是为要藏刀才穿的,这时只见她穿了一身短装,豁落灵便,两个袖口与两个脚腕都各用一条长长的红布带子把袖口裤腿紧紧扎住,马儿飞驰,那四根红带就在染了一片金光的草上飞呀飞,草原上的骄女自有她一种别样的妩媚刚健。这边牧马的几个人都高了兴,有人就从怀里掏出号角呜呜地吹起。粗朴汉子也自有他们的表达方式来欢迎他们的仙女与传说。只见那李小妹已眨眼间奔近,一脸是笑,似是也为回到家感到由衷的高兴。那几个牧马人见她到了反说不出什么,只是笑得脸上皱纹多了些,各自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李小妹把马停在九月儿身边,翻身下了马,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只是从袖子摸出一块玉佩放在九月儿手中。那玉佩原是她从她在法场劫来的那汉子身上摘下的,九月儿似认得它,握在手中身子就一震,李小妹轻轻道:“是他吧?”九月儿点点头。


李小妹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把他杀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个让她怜惜的姐妹的噩梦终于算结束了。明天,对于她该就是个新的开始。九月儿缓缓低下头,李小妹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自己牵马去圈里系好,她不想看见九月儿的泪。


系好马她就看见那开始唱歌的李大叔。李大叔似是她的得力手下,只听他低声问:“小妹,有什么大事吗?”李雍容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大哥不见了。”李大叔惊得“哦”了一声,一时像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如果李波不见了的话,那——那——那,草上沙的几千人口,甚至这整个草原,不就像个散了黄的鸡蛋,还有什么意义?李小妹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是看着他们兄妹长大的,她本想在他身上获得哪怕一点安慰,但看来……在李大叔的惊愕无措中,她有些蹒跚地走回自己的营帐,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


帐里点着牛油蜡烛。这蜡烛的黄光照到帐顶,又反过来照在李小妹有些瘦嫩的脸上,她这两天已整整瘦了一圈,她在想着大哥失踪的含义。李小妹和大哥李波的兄妹情谊可以说出奇的好。大哥比她整整大十三岁,虽然一小就带她出来,骑行天下,放马为生,但真的可以说一点人世间的风雨都没让她独自沾过。她有时好骄傲、好倔犟,以为自己虽为女儿,但一点不比那些男人逊色,也一点不需要大哥的照顾,她也真的几乎做到了,从放马、找水、带队、引路、扎营、看天气、拔刀、弯弓,她没有一样不是最出色的,但她现在才明白:这一个大哥,一直隐在暗处默默看着她的大哥,对自己、对这个草原,究竟有多重要。


可是他不见了。那天她头一次听到施榛与乔华说起时,心里只有两个字:不信!但这是真的,四哥和五哥不会骗自己。就算五哥毛躁,听见风就是雨,四哥也不可能会这样。如今,秦王的密使已来到草上沙草场,正是带给草场五六千老幼最重要的抉择的关口,大哥却不见了!


帐外是什么人在吹箫?还是如此幽凉悱恻的箫声,李小妹注意到那箫声时,才觉出,那箫声其实已响了好久。箫不是这草原上的乐器,它的声音过于阴柔,如低慨、如暗叹,幽回曲折,本不适合这矮草黄沙、大风烈日的地界,这里本是羌笛、犀角与觱粟的世界,那样的声音才是具有穿透力与撕裂性的,会是谁在这么个大漠春寒的暗夜外吹箫呢?而且箫声随风曲折、逶迤难断。


那箫声里似有一种思乡之情。李小妹静静地听着,她本是个放牧为生的人,她也就没有故乡。以前听说思乡本只以为是酸腐秀才造出的一种情感,可这夜,这箫,让她第一次听出了一种思乡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她甚至也想不出自己思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场漂泊一场回归,一种本原的牵挂,还是大哥那笃定温暖的笑呢?


箫声依旧在漾,漾动了遥远处帐内一个女子的思绪。月黑风高,那女子情怀起伏,只是,那吹箫的人知道吗?


第三章 四十万担粮草


吹箫的人穿了件突厥人的袍子,那袍子虽是皮的,外面罩以华丽的丝绸、里面想来也毛绒温软,但并不能让那吹箫的人看起来丰润一点。那袍子简直就是笼笼统统地罩在他身上,明显地有些过大,越显出袍下人骨骼的瘦硬。箫是一竿紫竹镶玉的乌沉箫,按在箫上的手指和箫孔的按触间似有一种天生的默契,否则也不会在夜里发出这响如天籁的箫声。那袭皮袍是华丽的,但穿在那人身上偏有一种潦倒的感觉;那突厥袍子本是悍野的,倒更显出那皮袍领上那一段颈项的秀硬。总之,那个人与那身袍是不合谐的,有冲突的,但在冲突中反倒显出一种更男子的味道。


那男子长得长眉冷目,鼻口爽秀,但这秀很硬,给李小妹的感觉像是她大哥案上放着的一块关中友人送来的墨竹镇纸,看起来虽是那么温润的,但摸在手里,才能感觉到那种秀到骨里的硬酷。


那男子坐在一个大车的辕上,辕是歪的,因为车轴上的两上轮子已有一个折断了,还有一个已滚在一旁。车边有死人,十几个死人,老少皆有,都是中利器死的,更显得已脱了辕的残活着的拉车的一匹马格外孤零。车边围着三个人,那三个人的目光都很阴冷,比草原上的寒星还要阴冷。他们眼里定定地盯着那个吹箫的人还有那人手中的箫,不说话,不吭声,也不动。李小妹在听到箫声不久,就摸了自己的刀循声寻了来。她带刀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草原儿女,刀就是她的魂,她的伴,但她再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个局面。她本想暗暗望一望吹箫的人就了事。她在草场生存十几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箫声。当然她也有在这种暗夜里就着风声暗暗走来、甚至不惊动一只狼的知觉的本事。但让她吃惊的是,她会看到这种场面。


那吹箫的人的双眼低垂,他只在看着自己的箫。箫音低柔,但里面有着一种别样的肃杀,也有一种别样的柔情。他留着一头很长的发,似乎几天都没有梳理了,就这么在旷野的风中散乱着。他的箫音就与那发纠缠在一起,李小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十九年来从不曾被触动的情怀在心中慢慢弥漫开来。而身外,是如此凄然与黑迷的一个夜。那个吹箫的人的嘴唇忽然离开了那箫,他的声音也低柔如发自空竹。


“你们也和那四十万担粮草有关。”他轻叹着说。他的声音很低,似乎说得很用心,很仔细。“四十万担从关中解来的粮草,你们知道它有着多大的关联、多大的干系吗?关中疲敝、民生潦倒,你们知道这四十万担粮草筹集起来要多长的时间,又有多么的不易!这可是送去碎叶城给那里七万大军越春的粮草,是筹建北庭都护府的保命粮草,是七万大军的祈盼。没有它,整个关外,可能就不会再是汉家河山,突厥之势可能复盛,朝廷辛苦建立起来的昆仑屏障可能转眼就化为梦幻。东突厥的铁骑可能再度南下,肆虐边关,蹂躏百姓,你们就这么轻易地把它劫了,可这些,你们知道吗?”他的左肩已伤,袍子上有一抹暗褐的痕迹,但他毫不在意。他似只在意着自己嘴里的话:“尤其你们不该为了逼我现身,就出手杀这十几个无辜的牧民,他们又与这事有何相关?四十万担粮草,从长安出发,运至高台镇外红柳园,就这么被劫了。粮草分为三批,第一匹十五万担,第二批一共十五万担,第三批是十万担。你们怕人惊觉,先放过了头两批,在红柳园劫下了第三批。然后打算追上去劫夺第二批,没想到会有人比你们还先动手,出手把第二批在哥家沙窝一带劫了,不过,他这样也正合你们的意。你们于是有了嫁祸的借口,正好把一切都推在镜铁山五义的首领李波身上,上报朝廷,要朝廷给粮给马,作为围剿李波的辎重。你们没有觉得这太过分了吗?”他口里静静地说着,声音里似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无奈的疲重。“现在,你们到底是谁,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