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进了门,我就不敢高声大气了。情由刚说出,她就被弄进后院听莫府的婆娘们盘问。我在前院里站,站在那些仆役家人讪笑的目光里。那时我就后悔起来,后悔不该来。好久好久,我才见我老婆突然捂着肚子爬了出来。她一路爬,一路还流血。我忽然不怪她了,哭着把她拖回家。她的小衣上一直在滴血,滴了一路的血。那个不成形的小肉块崽也在路上滴哩搭啦地掉了下来。我看不得她金黄的脸色,不敢在家,趴到东门口就一直在哭,直哭到深夜。哭得都想把自己挂在那颗歪脖子的树上。”
杨正槐的脸上一片空白。
叙述淘空了他的情感,没有控制力的他几乎梦呓般地说着:
“那时,一个年轻人忽经过我身边。我认得他,这里很静,几乎一直是他一个人独坐的地方。我占了他的位——这世上,哪儿都要占人的位置,哭都没地方哭呀!他坐了下来,我也想忍住哭,可止不住,喉咙哑了还在哭。终于,他开始问我了。我其实答不清,可他问了几句,就明白了。”
“然后,他顿了顿,忽然说:‘你想杀了他吗?’”
杨正槐喉咙里咕噜了两下,空白的脸上涌起点潮红,似乎一点激勇在记忆里涌了出来,隔着时间的厚幛也涌红了他木木的双颊。
“倾了家我也愿!”
“——我这么喊着。”
“你要多少?”
“我忽然猜想出他可能是干什么的。”
“那小伙子看着我,却摇了摇头。‘你雇我不杀,除非你老婆来。’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后半夜,我老婆挣死爬上废城墙头。他果然来了。我远远看着,不敢走近。就见他嘴皮子动了动,像问了句话,我老婆就点了点头。他又问了几句,我老婆的眼泪就流了出来。那年轻人站了会儿,似乎在犹豫,似乎还在咬牙,忽然低身从我老婆手里拿了点什么,就转身走了。”
“我老婆手里,当时抓着我的全部家当,那是银子、首饰,还有那破房的房契。可他,只取走了三文……”
——那样的人命,也只值三文钱。
小招冷冷地想着。
他骨子里感到一股激越,忽然很想喝酒,喝那种很低贱又很劣制的酒。
这时,他就坐在公私巷不远的摊子上等人。
今晚,他约了老张。
他忽然不由在想:楼是怎么花的这三文钱?
他的死处小招已经知道了。
那里离这公私巷不远,那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个小摊子?他在那小摊子上花一文钱买一碟臭豆腐,一文钱买酒,还有一文钱买了霉水煮花生,然后望着遥遥莫府里刚升起的血色,就这么,喝了起来?
小招的喉中,忽然哽住,有一种想痛哭长啸的感觉。他忽然明白了阿家公交给他那张帐页时,脸上为什么露出了那种割去一块肉的感觉——从身上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从心里生生挖去了一大块生命。
……还有,他的卤肉为什么突然会变得那么咸。
『5、杂院』
那座楼是一座两层小楼。
它座落在一个大杂院里面。
大杂院紧靠着一条混乱的小巷。
小巷的排污功能很健全,一旦堵塞,总有流着汗的赤着臂膊的男人来疏通。
所以你看到的是一个稀脏的小巷和小巷中种种叫不出名的事物。
它们很脏、但这是一种流动的脏——只要在动,那脏也脏得那么有活力了。
刑部老张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小招。
小招对面的屋檐下有一个端着个破沿大瓷碗、肚子大得象蝈蝈、嘴角还沾着几粒饭粒的小孩儿,小孩儿正愣愣地看着他。
——这就是城里有名的“公私巷”。
它的另一边,是“阿家巷”,小楼就座落在两条巷子中间。
这个巷子里的空气是炒菜的香味和粪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吃喝拉撒就这么拥挤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让人有一种窒息感。
让人意外的是,出生在这种巷子里的有一种孩子,他们出奇的爱干净——在这一条满是肉体欲望流动的小巷,他们从小就渴望逃离这一切。但他们好多长不大,长大了也多半成为窝囊废的艺术家,为人不齿的同性恋,成为乞丐、成为浪荡。
而这却是因为他们渴望干净。
说起来没人会信——因为他们不能混同在这巷子里的空气里。想想:当炒菜的油香,阿妈的声音,老鼠的腐臭,破了的阴沟盖、明裸着流在阴沟里的大便,隔壁小阿毛兴奋的让你看到他的初精,夜晚爸妈在这小斗室里自以为你们都睡了后的欢娱,老阿婆炒菜时吐着痰的样子……所有的声音、气味、色调混在一起,总有心智不健全的孩子,他有一双晶亮晶亮受不得一丝污染的眼。他因为这双眼而自傲,也因为这双眼而受伤。
老张现在刑部工作,却在公私巷长大,他理解他们的遭遇。刚入行时也有人问过他:“你为什么选择要干杵作?”
那工作一直让大多数人觉得不可思议。
老张没有回答。今天,他入行已二十一年,他终于可以平静地回答:自己是——为了干净。
他喜欢在库房里全力投入自己的工作,在巨大的冰室,死以一种纯粹严肃的面目存在,连腐烂都是单纯的腐烂。这让他远离公私巷,远离夏天漫水的厕所与暖昧含蓄的体味,远离龊龌。
——这让他觉得干静。
他和小招走进大杂院。
进了大杂院就不一样了。大杂院名为大杂院,你可以想象出它的纷杂与混乱。
但这个院不同。这个院里也有乱搭的有几座房子,地上还有木柴、火炉、杂物、破楦头、烂铁器。
但它给人的感觉居然是:整洁。
老张看到这个院子,不知怎么有一种感动。这个院中近十一年来,只住了一个人,一个叫“楼”的年轻人。
从十一年前,他用一柄自磨的小刀杀了万俟笑后,他就获得了满巷人的尊敬。所以他得以独住这一座大杂院。
他有一双干瘦、布满疮茧的手,大杂院在他的手下被拾掇出一种干净。
老张也是在这附近的小巷子长大的,他认识那个年轻人——他是个杀手。
而老张是刑部孔目。
但他们在一起喝过酒。
那还是十一年前。那时,老张入刑部已经十年,而“楼”刚刚成为一名杀手,刚刚独占了这一座院子,记得老张问:“你为什么要做杀手?”
那个年轻人不答。他喝了一口酒,望着老张的脸,似要先掂量下他能不能听懂他的回答,然后再决定回不回答。
接着,他又灌了一大口烧刀子,才说:“这让我觉得干净。”
老张的手本正拿向酒壶。但他的手在拿向酒壶的过程中仿佛被这句话击中,静了一静,然后他握壶的力量要比平时用得大了三倍,他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
——因为——这让我觉得干净。
那晚老张醉了。
醉后是——
呕吐。
——这就是老张给小招讲述的故事。
楼死在他的“楼”里。现场几乎没有打斗,他的手还停在刀把上。刀是一柄三寸长的小刀。刀虽短,但没有人敢小看这柄刀的威力。
是谁杀了他?
——谁?
门由内插着,所有的窗户也是由内插着,地板,天棚完好无损,墙壁上也根本没有暗道,而屋内有一个被杀的人。
——那是谁杀了他?
杀了他又是从哪儿逃走的呢?
“以你所想,这世上还有谁可能杀得了他?”
老张静了会,吐出了两个字:
“叶沙”。
【贰:性欲】
〖其实你不敢奢望太多,你揉碎了所有虚假的华裳,你驾着性欲的快车在这个都市里狂奔,然而,报复却来了,你发现你遭遇的竟是——一场爱情。
——小招手记〗
『1、没落之花』
那朵花行将委地。
可它钻到泥土里,也仍还是花。
那花本是插在鬓边的,这时也在鬓边,却跌在地下。
因为那鬓也在地下。鬓上方的一个掺着假发的鬏髻,这时沾泥带土地委顿在那里。那个鬏髻,却拖在一个汉子手里。那汉子弯着腰,拖着那鬏髻,连着鬏髻下的人,一直在土里拖去。
地上划出了一道蛇行的印子。
那被拖的人却不喊,不叫,也不挣扎。
拖人的汉子笑道:“就是你,要嫁给叶沙?”
他的话里一片讪笑。
被拖的人不说话。
可她一身委乱的衫混浊着种种颜色委顿在泥土里,还是像一朵被蹂躏尽了后也不能不称之为“花”的花。
小巷中还另有几个闲汉拍着手笑着。
拖人的笑道:“杀手楼死了,我看还有谁来罩着你。”
小招匆匆走过,他突然停住了脚,因为他先听到了那两个字:
叶沙。
接下来却又是三个字:
杀手楼?
他猛地回首,就见到两行泪正默默地在那土娼打扮的女子脸上划下。
——粉砌的脸上流出了两条沟。因为粉砌着,所以那沟更较平常女子脸上的更见深度。
那女人不说话,脸在傍晚的尘土里灰淘淘的,身子因为痛苦蜷屈着,一条袖子褪了上去,胳膊裸露出来,布满划痕,上面还戴着一个假金镯子。
她两只脚上的绣鞋一只红,一只黄,无比张艳地画在这暮色里。那颜色不知怎么那么经久的触心,以致以后在小招的意识里,一想起那个女人,就总想起那尘灰蓬蓬的干土地上,她被人拖拽于地,浑身蜷曲,只两只脚上的绣鞋那么俗艳的一只红、一只黄着。
小招定了定,然后、转身,出手。
他把左臂的劲都卸到了右臂上,一拳就向那汉子鼻子上打去。
轻微一响,那汉子鼻骨断了。
小招的手指也隐隐做痛。然后,那几个闲汉扑了上来,小招还是沉默的,以拳击打。
他一向用剑,江湖道上相逢,也从来都是刀来剑往,隔着一个冷兵器的招呼。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那就叫“层次”。
——佩器者怎么说都算来自一个“上流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