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抬起眼。
“为了楼。”
“他被人杀了。”
“我要找你们去缉凶。”
刑部大堂很干净,森然廓落。有些柱子的表层剥落下些表皮来,可里面露出更深的黑。
——他们无法把整个世界打扫得干净,但起码,可以把刑部打扫得看上去还干净。整个世界的大餐正吃得风起云涌,杯盘狼藉,但这里是吃“最后一口”的所在,自有种玉碎宫倾后最后一面青石板的干净与了然。
“哪个楼?”
主官茫然。
堂下也一片阒寂。
可主官虽不知道,堂上的每个人其实都知道她说的是哪个“楼”。
那不是临江的“好登楼”,也不是“金风细雨楼”,更不是“樊楼”,也不是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
那只是一座违章的“楼”。
那样的楼,在这样的地方,一直处于“不可说,不可说”的境地。
但这样的升堂,必需了事。
它要了的还不只是今日之事,而且要了结以后再无人敢如此逼迫刑部升堂这样的事。
主官身边的孔目忽然笑了。
他侧着身子有些卑微地禀道:“是杀手‘楼’。”
那孔目身段当真了得,仅仅是这微微一侧,向内的半面就侧出卑微来,向外的半面却崖岸起倨傲的伟然。
只见他微笑了笑:“她说的是杀手‘楼’。”
说着他回身冲下喝道:“一个杀手被杀,也能来告吗?”
这一喝极为有力。他本擅长“了结”的本事,最好的了结无过于把一场严肃转化为一场讪笑。
他盯着那个女人。
“就比如你。像你这样的,要是被强奸了,也值得来告吗?”
说完他转回身,对主官笑禀道:“这女人是个疯子。”
“她不过是城中的一个妓女,不知怎么疯了,居然也敢来乱敲乱告。”
主官微微一笑,堂下人等脸上也泛起了笑。
主官忍俊不禁,那堂下刑吏们为那得趣的比喻马上暴出了一场哄堂大笑。
不等主官开口,那孔目就一挥手,代主分忧、且极其优雅地吩咐了一句:“哄出去。”
那女人就被架着哄了出去,可她最后还嘶声大喊着:“既然蛀虫都可以叫着被腐蚀了,贪官都可以来告被偷盗,我为什么不能……”
没有下文。
这地界不是可以容她说完下文的地界。
『3、板栗』
小招在街上追逐着那个女人。
他不能放过这条线索。
他在疾追中喊叫出他想问的问题。
可那女人已转过街拐角。那边街上的人太多了,他只遥遥听到那女人仿佛说了一句:“你有没有闻过板栗花开的味道……”
……
现在小招就躺在板栗花开的地方。
小招可算吃了一辈子的栗子,可他很少出城,如这城里大多的年轻人一样。就算偶尔想出来,走到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就已倒尽胃口向内回转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栗子生长的地方,也头一次看到板栗花开。
他想起那女人似有似无的一句话:“他就出生在板栗花开的地方……”
他躺在一坡低矮的板栗树下。板栗树一点也不漂亮,它本不是为了漂亮而生的。它只为了结子,累累垂垂的结子,被迫累累垂垂地结子。
小招心里却觉出一点安然来。
——这还是他头一次了解到跟“楼”确切相关的一点信息。
可他刚一到坡上时几乎被那板栗花的气味儿熏翻了一个跟头。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板栗花的香气会是这样一种味道。那是一种让人闻起来就闹心,说不出古怪做恶的气味。似曾相识,却又如此荒诞到极处。
……那似、一大蓬精液的气味。带着浓浊的体味,让小招几乎无法忍受。
这时,他躺在草地上看着那累垂的,不太干净的白花,静静的想,这就是楼出生的地方?
结得出那么厚实栗子的树原来这样低矮,它长的土地又这样贫瘠。它的花是这样的味道,结出的果子原来一开始是“栗包”,那青色的、长满了密匝匝硬刺的一个怪物,剥开它才是棕色光滑的栗。
他静静地想着:而你想做一颗什么样的“栗”?——一颗拒绝开花的树?或放着如此荒诞香气的花?长满刺的青涩的栗包?还是披着棕色的袍、仅仅有一点水份、就脆出生涩浅甜的栗实?还是把它风干成一个瘪壳、干裂的皮包裹着一团抽巴的肉、那所谓的风干栗子?又或者街边老太太卖的糖炒的甜糯?
想起糖炒栗子,小招唇边不由挂起了一个笑,真是讽谕啊!那么一大锅坚硬硬的铁砂里挣扎出来,那么样的“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式的铁铲下无情的翻搅,那样硬炭猛火的催逼,却还能硬生生在上面裹上糖浆,最后暴开一个金黄灿烂的笑……这样的栗子,才所谓人间极品吧?
这样的人他都见过,可更可怕更可悲的命运怕是剥去了所有的里皮外皮,跟一只老母鸡煨在一起,肥腻地在汤里酥烂起来,最后酥烂成滋补……
小招突然打了个寒噤。
这想象让他如此害怕。
他忽然想起了他读过的深印在他脑海里的一句话:
〖我家我后园有两颗树,
一颗是枣树,
另一颗还是枣树。〗
这是他一直深爱的句子。
他觉得,那句子简直就是“男人的律法”。
可如果,生来,就让你做一棵板栗呢?
『4、帐本儿』
——杀莫过竽的价钱,
——原来只有三文。
那张薄薄的帐页上是这么写的。
为拿到这张帐页,小招可谓耗上了不小的力气。
从前天早上起,他就在阿家巷与阿家公对峙。
在阿家巷深处,有个小小的卤肉摊。阿家公对外的身份就是卖卤肉的。
楼死后,他卤肉的生意还照常在做。只是他的菜越来越咸——怎么会不咸?因为他时刻地在想忘记楼。他想忘记的是:他是他生命里的盐。啊!没错,他是这人群里的盐!
这可场生活中最后的那一点咸味也没有了。这小巷,这城市,这场人生,这个躯壳,简直就像是一个脏脏的锅里、没有盐却强迫人要吞下去的寡淡白腻的肥肉煮白菜。
小招就站在小巷过道的另一端,距阿家公不足一丈。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阿家公的卤肉摊。
他的手就在怀里,怀里是他的短剑。
他的剑法取名“长跽”。
——这老头儿不好对付。他从第一眼起就明白这老头儿不好对付。
所以他不说话。
——他会知道自己是谁,他相信,这个城市中,起码有一半的人这老头儿会认识;另一半的人,这老头儿看过一眼就会知道他们的出处、想法以及目的。
——那是个脏肥的身体,几十年人生的垢渍累积在他的身上,那是洗不尽搓不掉的污渍。小招看着他长着老年斑的脸上,看着他脏污的指甲与趿着的稀软的鞋,看着他皮摺间翻露出来的黑垢,要看出他那些肥肉里掩藏的秘密来。
……楼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城市里才有的怪物?
在他……出生于那样的板栗花开处之后。
他们这么对峙,已足有三天。
三天后,阿家公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叫了一声:“红猪手要不要!”
他没有看向小招。
可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小招知道那是招呼向自己的。
他缓步向前。
“多少钱?”
阿家公伸出了一只手。五个手指,指上还戴了个足金镶翠的大戒指。
满巴掌——小招皱皱眉,掏出五文,阿家公摇头,掏出五两,阿家公摇头,小招一咬牙,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阿家公还是摇头。
小招就怒了,他刚要发作,阿家公却飞快的把那红猪手用一张纸包了起来。
那张纸是一张很廉价的草屑纸,可上面有着瘦硬得不识规矩的字。
油登时透纸而出。那字迹在油透了的纸上有一点枝柯纵横、瘦硬欲出的架式。
小招忽然吸了一口气:“五根条子?”
阿家公终于点头。
小招一咬牙:“好,可我现在没带。”
“我信你。”
阿家公把那只包着纸的红猪手递了过来。
小招接过就走。一边走,一边咬着那咸得齁人的红猪手。他药一样的吞下去,吞了好久后才展开了那张纸。
那张纸原来是张帐页。
那帐本上的数目合在一起,好象也不到三两七钱银子。
——东门外的杨正槐。
小招找到他时,看到的是一个一脸老实的估衣匠人。
小招微微眯起了眼。
阳光照到估衣铺里的灰尘上,灰尘似都长了霉,霉变做了翅膀,托着它在空气里飞。
“就是你,买凶杀人,杀了七年前的九城总管莫过竽?”
杨正槐的脸色就变了。
“我不是刑部的,我只是来听故事的。”
小招意态平淡。
“可我舅舅是刑部的。”
小招的话忽变得简短而尖刻。
杨正槐怔倒在估衣铺里。他先是思想一片瘫软,接着身子一片瘫软。他陷在那把不知用了几十年的扶手椅里,像一件搭在上面的脏衣服,旧得都再提不起来,像我们印像中千疮百孔的过去的日子,搭拉在时光沙海上的瘫痪的钟表。
“……不是我……”
小招的眉毛方一立。
杨正槐的思维似乎终于挣扎出一点活气来:“我想买,可他不卖。”
“是我老婆。”
“我老婆那一年去莫府收莫府家人的旧衣服,那一去好久。可收回来的不只是一大篓旧衣裳,还有免费送她的一个肚子里没穿衣服的孩子。我问她,她就只是哭,再不说话。她的眼泪就像是浆水,浆得我那件衣服都竖起来了,浆得我从来不敢发怒的心都硬起来了。我拖着她到莫府去讨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