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用拳打架,市井混混一样的用拳头击打。
那钝钝的击打声与骨节处的触疼感不知怎么让他觉得有一点痛快……
……板栗花开……阿家公的肥肉……杀手楼的刀……可在他用刀以前,是用什么来拼杀呢?……
……他是在多大年纪,才终于开始祭起他那第一把的刀呢?
而所谓巷战,所谓狭路相逢,所谓老拳对挥,原来就是这样的。
『2、黯夜』
“你要嫁给叶沙?”
巷子里终于重又安静下来,小招一边在衣服上轻揉着火辣辣肿痛的拳头,一边问。
——如此挥拳,斗几个闲汉,他竟也出了一身的汗。
剑毕竟是一种“文明”后的利器。而在楼拿起刀前,打过多少次架?
第一次,不,应该是头几十次,他都是输了的吧?
女人在争斗尾声时已缓缓把自己缩到了墙脚。
这时,她在那里抱着膝低着头坐着。头垂向那两腿之间,裙褪上去了一点,看得到内裤,甚至看得到她两腿的肉是怎么松懈地垂着,青紫紫的松懈。
看她的样子,头皮,发脚,颈子,臂腿,腰眼,该都是痛的。
可这痛像有一种真实感,把人猛地从虚伪的生里拉回到生命中。
小招把火辣辣的拳头按在稍凉的石壁上,心里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兴奋,“你又怎么认识了楼?”
他盯向那女人的衫裙,那衫裙的颜色简直是用染坊里用废了的废水染出来的。
那女人抬起了头。
小招忽然愣了。
天!——她居然就是那日刑部前击鼓的女人!
“就因为你救了我我就一定要说吗?”
小招怔了怔,忽“哧”的一声笑了:“就因为我绝对比你有钱所以你一定要说吧。”
女人呆了呆,忽也笑了。
“就因为这个,你才会问我怎么会认识楼,而不是他怎么会认识我?”
她讽刺地笑了:“我一定就是最低贱的吗?”
小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他头一次跟一个妓女打交道。不管怎么说,他都算这个城市里的时尚青年。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许自己也在尘灰里打个滚儿才更像个样子?好半晌,他才低沉着喉咙说:“就因为你比我更有内容才一定要说。”
他茫茫地睁着眼,也不知在看哪儿。
“我是一个到处找故事的人。”
“正……比低贱更乏味的空洞着。”
女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然后,她掠了掠鬓,面容竟有些端庄起来。
——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看的女人,如果把那些假发、粉黛与那虚伪的荒唐衣裳剥去的话,她似乎又非常“女人”。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
“天知道!做孽吧。”
“我没有要求过他,可他确实是罩了我三年多了。”
她就那么低低地笑了:
“三年多了,我都几乎上没挨过打了。猛地挨下,竟有些撑不住了呢。”
她眼里迸出一点火花来,让小招看着也觉出一点娇娆。
“这城市里那么多妓女,谁想得到谁就碰得到谁,谁又会记得下谁呢?都说是‘露水恩情’——扯蛋,哪有露水那么干净,又哪有恩情那么煽情。可碰着的,躲不过,凡孽债,有因吗?”
这女人的喉音有点低沉,滞涩的肉感,像她厚厚的两片嘴唇。
“那天我打扮得很懒,一整晚都没接到一个客人。三更过了,宵禁了,我要躲巡夜的——就为这个有点苦恼。可想起比起那些‘瘦马’来,接不着回去就要挨老鸨的打,凑钱买了蜡烛,赖在个三等馆子里直到黎明还几个人愁苦相对,一迭迭地拉着嗓子唱歌,熬着怕回去……比她们总还好些。我总算还是自由的。”
“我只敢拣着僻静的地方走,嫖客早没了。小巷子里浮了点街雾,霉湿湿的,脸上的粉都被洗落了呢。我觉得头皮痒,就把鬏儿扯了,散落下头发来搔……鞋是趿的,衣襟是松的,然后……就碰见了他……”
她絮絮地如说闲话,小招听着,脑子里却猛地蓦想起楼的形像来——
……半夜,一个杀手,失眠的杀手——可不要枉自老叫他“杀手”,不做杀手时,他做什么呢?那一刺的冷锐,那一击的凝定,除此以外,大多的时间,他是萎顿的吧?可他那么年轻,那样的精力,不萎顿时,精神健猛时,且无人可杀时,他做什么呢?
……就是这样的暗夜,锅灰一样的夜,尘土俱息的城市,天上锅灰夜粉已与这人间的尘土交合在一起了,那样的夜小招也曾同经,不见三光,烦恼的安宁与不安的寂寞水一样的缠上来,沿着腿,攀上胫,缠着腰,却再升不上来,都升不到脑子里,因为脑子里已经空了,就那么在腰下尺寸之地不安着,骚扰着。那是,毫无目标的精力,毫无指向的生命——天亮时,你看着锅盔一样的天,硬甲一样干裂的路,如有不忿,还可以祭起一刀,凝定一神,痛笑着,不甘着,试图把这天地密合的钢盔间劈出一条缝来。可那样的夜……
那样的夜,生命忽然以最原始的面目袒现,你无边的焦灼无可释放,或许终将化身为放肆……如果你曾笑着对自己说已获得了自由逃脱了礼法的羁绊……可是,曾经那么骄傲的寻来的无羁,如今变成这么无可收拾的自由……你看破一切,蹂碎了人间一切虚假的华裳……然后,你驾着欲望的快车在这暗夜的城市里疾奔……
小招忽然打了个寒颤。
——可是,天杀的!你竟遭遇了一场……
……爱情!
他一闭眼,忽然好像很了解了。
只听他喃喃道:“天呢,他竟爱上你了呢。”
『3、楼与纱』
那女人一披唇:
“他只不过是傻罢了。”
“只为他的第一次是我罢了。”
——那么说他还像个孩子?
——第一次是你,以后就总是你?
小招疑惑地问。
女人点点头。
——他还是个孩子。以后,他就这么老缠着自己。想起这儿,她不快地摆摆头,像想把那些纠缠摆去。
可接着忽然想到:他死了。
“死”这个字毫无意义地掠过她的脑海,以致她都不能稍动下感情。只觉得像一个枯燥的概念贯体而过。然后,才觉得自己胸口像被劈开了一条缝。那条缝还在慢慢胀大,以致她不由都低头向那裂缝看去,看着它如何撕开,如何扩大,直至露出自己整个胸膛来。
可她接着看到,自己裂口的胸膛里,居然都是木的。
木的,全是木制的。都没有一点血,也全不觉得痛。然后那麻木向全身散开,直散到指尖脚心,发脚眉梢,没有一个地方不木木的。然后,那感觉才忽化为一种巨大的悲凉来,比钻心的刺痛更让人无法面对的悲凉……
她哭不出,却忽然流下泪来。
——他又不全是孩子。
女人摇摇头。
她想起了这三年中的一些夜,那是很少的夜,他们其实是很少聚在一处的。楼趴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指抚着他的背,光滑的、比自己年轻的背。机械的,完全惯性的,口里几乎毫无意义的说:“你是爱上我了?”
那话像一句陈述,而全无感触。
——可起因多少总有那么一点感动吧?只是语句里毫无感情。因为,哪怕多加上一点感情,女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会承受不起的,会变得不真实了,矫饰了,也就脏了。
“楼”在她身上轻轻点头。
点在她的颈下乳间。
女人的手指慢了下来。
像凝不住神,脑子中聚不起一点思绪。
可这个夜又那么长,那么单调,那么黯淡。她勉力抓住了一点人间的常情,聚起一点“逻辑”的思绪,问:
“为……”
——不是为了问因果,只是为了总还要说两个字吧。
既然一切不可捉摸,而人还是要说话的。
他的话从来少,把头沉到她颈子里不吭声了。
女人侧侧下颏,在想像里夹了夹自己的肩膀,想像中那里的鼻息还存在着。
——只有一次,他过了好久才说:“为……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贱的。”
那话失神下不由在她嘴里轻轻地呢喃出来。喃喃的一点不是自己的口气。
小招虽听不到她的思绪,却好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他一时都不能懂:那话不像她自己的,而像是“楼”的……可他、他一刀击出那样的光华啊!莫府大堂上十代积压十代垢沉的威严,一条鳞鱼空中的扭动,与那一发不可收,一线即逝的光芒!
……可那话当然是他的。
小招一经明白,只觉整个天地都向自己肺腑之间压来,那锋芒背后的深黯,那光华反面的沉晦,那生命无可遮掩的重压,竟会是……如此怆然吗?
怆然得、都无以泪下。
女人的衣襟间忽有一片树叶滑落。
小招看见了。
女人起身后他把它拾起。上面有针扎的三个字:
楼与纱。
『4、板床』
原来她的名字叫做:
——纱。
女人住的房间低矮而偏僻。
让人吃惊的是,里面居然相当整洁。
这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打开了这么干净寒素的一间房。她把外衣装饰都脱在厨房里,实在让人有些惊异。
她的厨房像一间混乱的染坊里的下脚料库房,不多的几件衣乱乱堆在这里。她把厨房当做衣帽间,她真正的厨房在那些大街上。
而她唯一的卧室里居然什么也没有,低矮矮地压着一张单人的木板床。
这房间让人觉得冷。
可女人像习惯在这里把自己脱得很光。她有些不安地穿着内衣站在这屋里。然后望向跟进来的小招,突然地问:“今晚要留下来吗?”
小招愣了愣。
女人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有点瑟缩的:“今晚,我想有一个人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