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出手。
刀藏在鱼腹之下。
——大堂中垢沉之气已破,虽只一线。
——但楼就抓住了这一线之机。
——一线之机已够。
然后、莫过竽死。
楼不见了。
——那鱼,鱼也不见了。
这一杀计名为“鱼藏”。
这一暗杀在江湖中渲染极烈。
——试问一个这样的杀手怎会轻易折在别人剑下?
——尤其在他已出手之后,已掷出了他那把买于十年前的虽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虽然那刀子的柄只是次等的象牙。
阿家公不懂!
『6、绝案』
楼死在一剑之下。
那一剑很利。阿家公虽已不动刀剑三十七年。但他识货,他看得出那一剑之利。
但那一剑还是有些偏。
在心口偏左。
所以楼应在中剑后一盏荼的功夫才死。
那一盏荼间楼在想些什么?
那一盏荼间生命该怎样的从他的躯体间洞穿而过?
那一盏荼间他该是相当的痛苦,从他扭结的手上就可以知道。
但他、没有想说什么吗?
楼的脚下有一滩褐色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
血已干涸。
看血干的程度,阿家公知道,楼该死于三天之前。
楼死在他的小楼内。
让阿家公最不懂的是:他来时,门插着。他叫门、楼不应;他踢门、楼没有发脾气;然后他才撞了进来。
撞进来后他就见到楼已死了,然后他就检查了整间屋子,这是他的职业素质。他熟悉这间屋子,因为这屋子本来就是他的。他租给楼住,楼是一个不置业的人。
门是从内栓的,窗子也从内栓的,这间房在二楼,只有一门一窗,窗门也都结实。
窗门都没坏。天花、地板、墙壁都完好。阿家公再次确定了门窗是从内紧闭的后,又做了第三次确认。他需要再一次确定的原因是:他要知道,如果真有一个比楼还高的高手来过——那有可能,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他杀了楼之后,他是怎么离开的?
——或是,他杀楼前,他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人不可能被杀死在一个从内密闭的斗室!
这不可能!
不可思议!
『7、红』
三天后,阿家公开始白头。
阿家公想:楼是不可能自杀的。一是他不会;二是他死于剑,可房内并没有一把剑,而且阿家公知道、楼的刀风与他所中的那一剑剑意之间的差异。
这是一个绝案。
阿家公后来为了这个绝案断断续续想了一生,也苦恼一生。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曾经在十年中每三天最少都要见到一面的年轻人。不了解他的生活,也就不了解他的死亡。生与死之间总该有着一些因果。所以古书上说:未知生,焉知死?
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活的。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死的。
这个绝案在江湖上炸开。楼生非常人,死为异鬼,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阿家公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他最后在楼身边从跪的姿态中站起时,鼻中忽闻到了一抹香气。
当时他还没觉得,好久以后再经回味时才开始觉得怪异。
那香气很红、很轻软、很柔腻——这么说是不是会让人想到一些花红柳媚的事?
可楼是一个没有气味的年轻人,顶多有一些年轻男子的体味,而连这气味他都一直想要洗去。
他说:杀手该是无色无嗅的人。
那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香气?
暗沉沉的夜中,阿家公站起身。窗外是如此暖昧的、厚滞滞、暗沉沉的夜。
楼的血色早已凝结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在阿家公的眼前蓬开,却蓬出了一抹凄艳的红意。
【壹:生存】
〖也许“生存”才是个更实际的字眼,“生活”两个字则太明媚了,让我们无端地对它寄予厚望。
——小招手记〗
『1、卷宗』
“也许,你可以先从钱上着手。”
莫师爷的眼中显出一份洞透的沧桑。
他的唇角向两边微微下挂,像惊堂木上雕着的木扭,斜披下来,毫无悲悯的愁苦。
“毕竟,钱是可以用来了解这世上大多事情由的工具。”
莫师爷是刑部的人。再没有比他长得更一脸“刑部”的了。
他面前放着一碟花生米,那碟花生米一共十三粒。没有人知道:那是案件的证物,他的吃食,还是他用来自卫的武器?
小招现在就坐在莫师爷对面。
他的态度很沉静。
——他的履历很好,出身名门,艺成于大闾世家,一手“长跽剑法”实已有七成火候。
莫师爷是他的舅舅。历任刑部孔目,经管卷宗。所以小招想查这个案子,首先找到了他。
“杀手‘楼’其实不是一座楼。正确的表述应该是:一个杀手,他姓楼。”
莫师爷慢条斯理地说。
“他死了,据说死因不明。我们这里关于他的卷宗,确切可靠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他的名字:楼。”
莫师爷扬起了手中的一张纸。
“可不那么确切的却还有六百五十七页。那都是一些极成功的刺杀案例。如果有一天,可以把它整理成一本书的话,完全可以当做杀手的经典教课书。”
“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七岁之间,没有关联人,除了一个叫阿家公的老头子。他住处不明,兵器不明……或许用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子……婚否不明。”
“他杀人杀得太干净了,以致于让人都丧失了追查下去的兴趣。”
莫师爷的眼睛很洞澈地看着小招。
他明白这个外甥为什么会对楼这么感兴趣。
小招却盯着他手底厚厚的卷宗。
这样的卷宗,刑部有、户部有、兵部也有。
很多人——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是为着这套卷宗而活着。
小招忽然想起很小时第一次到舅舅的卷房里来的情景:那时,他七岁,好大好大的一间库房,七间开阔,五间纵深,伐自深山的紫檀木柱子,厚重的霉味儿,到处都是这样的、新的旧的、发黄的、惨白的卷宗。蠹虫在里面蜷着肥糯的身子,吃与泄都在那里,空气里灰尘中飘着不知什么样的味道。那感觉就像一个人沉入了一条暗浊的历史之河,想要呼吸,却只能这样呼吸……小招忽然又涌起了当年的那种感觉,那就是:想呕。
那里面有些什么?……凶杀的血迹、激情的体液和腐烂的尸锈?它们就这么被压扁成文字瑟缩地藏在那些繁文缛节的案宗里?
他忽然很想变成一个楼一样没有卷宗的人。
就如那张空白的白纸上,只有一个切实的字:“楼”!
“他死后这几天,整个城里平静如恒。”
莫师爷用手晃了晃那张纸,接着提笔在“楼”字上画了一个朱红的勾。
这是了结。
也是终卷。
小招不由避开眼。
他的眼睛掠过那年深日久的檐柱向门外望去。
门外,锅盔一样的天密合得更紧了。那天像一个色泽浑浊的锅,而人间、这整个人间,不过是那抹也抹不干净的油腻腻的锅台。锅台上,熬板油的锅子里烟火蒸腾,泛着刺激的,说不清好闻还是腥腻的气息……而这刑部里,集结的则是炸枯了的渣子。
小招忽然很深切地想起舅舅当年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这里,是吃最后一口的人。”
就在这时,“咚咚咚咚”,有什么声音,忽然全无预兆地擂响了。
那是什么?
小招与莫师爷惊疑对望。
——锅盔一样的天上,空气都被震得颤了一颤,一点灰尘从檐间老瓦上被震了下来。
那声音鲁莽而执着,像是山野乡间,粗糙糙的土路上,忽然来了个抱着块石头砸仇家饭锅的女人!
穷乡僻壤间,那样的一种震动才是真正的狂撼!
“鼓!”
小招与莫师爷接下来的反应才是这一个字:鼓。
——居然有人在刑部门口敲起了那面从来都没有人敲过的鸣冤之鼓?
那来的、该是怎样的一个傻子!
『2、鼓』
鼓上的鼓皮在颤。
所以人们的耳膜也在颤。
而擂鼓人的衣服都在颤。
那衣服颤动得色彩一片缭乱。像脏拉巴叽的天上,若有若无的挤出了几点不成雨意的雨,却把雷打得震天价响,彩虹娘娘仓忙忙没化好妆,全无准备地就祭出了一团还没打理好的色彩,千橙万紫的蹂躏在一起。
——那击鼓的女人一头油发,浮着粉的脸上是浮着肿的眼,一身衣服像染坊里的废水里刚浸出来的。
可就是她在那里没命介敲着。
整个刑部如临大敌。
——击鼓就必须升堂。
——没人记得住太久远的事,但眼前这场面,起码三十年内没有经过。
所以这女人闹得大家心慌。刑部主官的夫人忙得崴了脚,为去找她官人的袍带冠帽;一应小吏打翻了墨水汁,急乱间却找不着升堂的门匙;而执事的人却为那从灰堆里翻出的仪仗发愁,看怎么才好用手握着遮盖尽那脱漆好几处的仪仗……
所以一时竟没有人有空儿去照应那女人,由着那女人没命介地敲着,鼓噪得地动山摇般的响。
大门终于一层层地拉开。
里外三进,一水儿青森得令人肝儿颤的石板铺地。
三重大门一条直线地正对着那面擂得海响的鼓。
鼓下的女人被奔跑而出的两个公人挟持而进。
大厅两侧的公人一齐鼓着腮帮子喊了起来:
“威——武——”
没一个人是有好气的,这众多的没好气儿就凑就了堂威。
厅上惊堂木一拍,两个公人一撒手,那女人就被掷跪在了大堂前的硬砖地上。
四面的堂威掩住了她膝盖碰地的一响。
“为何鸣冤?”
堂上主官喝问。
那声音直透重门,抚平了刚才还在震颤的鼓皮。
那声音就是法律。
法律是写在人皮上的。
那面鼓,据说就是“贪官”的皮蒙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