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海雨且听潮,
崖岸嵯峨一剑飘。
凭君莫话封侯事,
彤云红月举天烧!
“天风海雨阁”剑法享誉天下,绝非幸至。两人此时都已斗至急处,几乎再没时间考虑别的了。“赤尾蝎”左坚的十只钢甲已施至极致,如炽热的红铜般一根一根要向冷丁儿的身上搠去;冷丁儿剑上的银雨雪浪、冰锋玉屑却似在试图浇冷赤尾蝎手上那恍如根根毒刺的蝎尾。
只要再过一刻,两人间只怕就必要有一人血溅于地。已奔出店外来的小令姑娘本一直远远地看着,这时竟听不到叔叔老搭子恐惧的劝阻声,人不由一步一步地挪上前来,神情紧张,似是终于开始痛悔不该挑起这两人间的争端。可她没想到,此时之争——却本不与她相干。
就在这时,却听到陈寄一声尖叫道:“大家快看!”他的声音如钢丝样的钻入众人耳中,激得众人不由得不仰头去看。
只见东首的天上,这时突然远远地爆出了一片绚彩。那是焰火,就算离得这么远,也看得极为清楚,那是焰火!
只听有人已失声叫道:“啊,嘉峪关!”另有一人也叫道:“真漂亮!”
那焰火是紫色的,在天空中一闪即谢。接着,第二道腾起,然后第三道……
那是一朵朵旗箭开出的花,绚丽至极。那紫色象征着尊贵,在这个大漠军中:萦绕在众官兵心中最最尊贵的东西也许无过使命了。那紫色众兵士虽然不懂,却也猜到:那可能关联到他们的使命。
那紫色也像极了凶兆,像……塞上热血凝胭脂!血干后、风干数载,能够不改的只怕就是这一抹触目的紫。
可那紫色却又极端华丽,华丽得像一场盛宴,像苦冷一生、无穷守候中、你为了生命中某一份自己也不了解的激情,所一直渴望、又一直惧怕、却又怕它从不升起让你虚度一生的那场、你所不能不期待眺望的盛大华筵。
胡三与张百和互看了一眼。
一众兵士都迷了眼。
陈寄已叹息般地长声道:“啊……紫塞!” 第七章 传警
……紫塞!
那绚丽的“紫塞”一共开了九朵,好像九枝紫色的箭兰在夜空中绽放。那紫色的花儿都谢尽后,犹有兵士目眩神迷,回不过神来。
却有人疑惑道:“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嘉峪关顶上空怎么会开出这样的焰火?
没有人回答,众人都把眼望向左坚和冷丁儿,知道他们一定会知道这个答案。
“紫塞”开过后的夜空显得分外岑寂,好像盛筵前的宁默,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深沉的安静,那像是准备与等待、同时也像是召唤与诱惑。
冷丁儿与左坚也不由同时抽空抬眼。那缕紫色同时划过了他们的眼角。在确定那朵紫色的花终于开出时,冷丁儿与左坚不约而同住了手。他们抬目望向夜空,久久没能低头。
来了——终于来了,他们苦守三年所要等待的信号却在他们生死相搏、箕豆相煎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让他们两个脾气极端不和的男人肯同时做的事也许只有这么一件了:他们同时抬首,同遭激越!
一抹壮烈从冷丁儿的脸上升起,一种兴奋也在左坚的眼角边炸开。那壮烈让冷丁儿剑眉紧蹙,那兴奋却让左坚眼角的皱纹如菊花般开放。
只听左坚回声应道:“那就是我们一万将士驻守龙城的原因。”
他是在回答着那个兵士的疑问。
冷丁儿也干涩着喉咙尽力冷静地接道:“那是使命与召唤。”然后他转向左坚:“咱们还要打吗?”
左坚斜眼横看了他一眼:“打,怎么不打!”他的声音极为决断。
冷丁儿握剑的右臂上登时被他激得鼓起了一块肌肉——当此强敌,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却听左坚道:“可是,有一场更大的硬仗就在眼前。在它面前,与你相搏好似儿戏。
“紫塞已升,我打架的兴致已动,但现在不是跟你打。我要跟匈奴人打。
“老子等它不止一天了。咱们的仗,只要你活着,尽可拖后再说。”
他的话虽横霸得过分,冷丁儿闻言还是觉得一阵安慰。
然后只见左坚忽冲那呆愣在四周的兵士叫道:“还愣着干什么!那是匈奴人已倾巢而至,杀到嘉峪关来的信号!哥舒老帅抵挡不住,召唤咱们前去相助呢!”
“你们是不是还要哗变?”
四下里哄声一炸,人人交头接耳,人人脸上也同时腾起一片兴奋之色——众军兵这下心里才算确切地明白了:那信号名叫“紫塞”,那信号召唤的也就是龙城将士们一直期待的那场决战。
——男儿何不带吴钩?封取关山五十州!
却听左坚叫道:“大家伙儿到底要不要跟匈奴人干一场?”
几百将士互顾了一眼,忽然一齐挺起已饿得松软的、几乎快贴到肚皮的腰杆儿,高扬地叫道:“三年了,才终于等到了。”
“不打他们打谁?不干的是孙子!”
“那好、列队!”左坚忽冷喝一声。
尘土飞扬间,只见数百将士已齐刷刷地站好。然后,四野鸦雀无声,人马屏息,只见到尘土在淡月下静静地飞舞。
统领三营的偏将祖绍裘这时方从噩梦般的变局里醒过神来——“紫塞”升起了,一众兵士重新找到了心的皈依,他也就像重新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他原来的军阶本就在左坚之下,对这个阎王般的军法操刀者一向深有畏惧,这时也站向队伍的头排最左首,等待着左坚的号令。
左坚一蹙眉,正想着怎么分派,冷丁儿适时低声冲贴上身来的陈寄吩咐道:“十七弟,你先快马回一哥那儿,叫他准备派人,去嘉峪关前侦察敌情。二哥、六哥现在只怕正有空,叫他们来接应这儿左骠骑三营的弟兄,找个地方给大家饱餐一顿。咱们那儿多少还有点余粮,叫人送过来吧。另外,他们也好协助祖参将统领统领弟兄。”
他还是不放心这些刚刚闹过哗变的军士。
然后他望向左坚,低声建议道:“三哥,且叫三营的兄弟们抢上先去,协防住嘉峪关左七里的小石城如何?一可观望动静,二可威胁匈奴人右翼,一举两得。让十三弟张百和协助祖参将统领。”
左坚心下所想的正是如此,他沉吟着点头应是。
但接着他疾快地思索道:“咱们还得叫人速回龙城传警。光放鸽子不够,一哥那儿中转要耽误时间,另外是无法诉及详情。”他说的详情自然也包括今晚这儿的哗变与军粮有误。
只听冷丁儿道:“我回龙城传警。”接着他望了左坚一眼,“三哥和十一弟先去嘉峪关前刺探下消息如何?争取第一个拿到机密,报到哥舒老帅帐前,也给咱们十七个兄弟露露脸儿。”
左坚却一扬眉道:“不好,我才听祖将军说,这里刚才一闹哗变,我们还没出来时,就有人已赶回龙城报信儿了。龙城中现在只怕也为断粮闹得很乱,都不知怎样呢。你入伍不久,威肃不够。我久执军法,还是我回去好帮尉迟将军弹压些。”
冷丁儿却低声道:“我的马快,回去也要快些……何况,今天这么多人,刚才哗变之事,我怕三哥的举止日后难免会透露出些消息。三哥本意虽不是反叛,但传到众人口中只怕就会不同了。何况军中忌着三哥资历的人也正多,还是三哥去抢个刺探得第一手敌情的大功,日后有人说起,也好压服得住口声。”
左坚的脸皮紫涨了下,恼怒地看了冷丁儿一眼:“紫塞已升,可你现在还忘不了刚才的事,你这样对得起这数百弟兄吗?”他说得虽恼怒,但声音毕竟低了下来,不给外人听到。然后他顿了下,衡量了下利害,也觉冷丁儿说得有理,方又薄怒道:“好,就依你的,我去嘉峪!”然后他横扫了冷丁儿一眼:“只是,你别婆婆妈妈的跟个小娘儿们似的好不好,我的日后不用你操心!你只怕是我回龙城后见到军心动摇再跟着添乱吧!”
冷丁儿只微微一笑,不做辩白,领受了三哥的怒气。
这时,押粮官吴承平重伤之后,已清醒过来。
他已看出冷丁儿是适才“帮”他力稳大局的人,这时费力地爬着,好容易爬到冷丁儿身前,低声巧笑道:“冷兄,谢谢你。今晚的事全仗你了。等我回到高监军和哥舒老帅身边后,一定会为今天的事为你请功。”“至于别人……”他像一条才暖过来的蛇,阴毒地四下看了一眼,就没再说。
那数百将士看到吴承平又能动起来后,目光不由都又是鄙夷又是心惊。他们担心地望着他,才为紫塞激起的热情稍稍冷了点儿,人人不由都担心起个“日后”——就算这一战功成,吴承平这厮,只怕断忘不了今日之仇的。
到了那时,太平世界里,总不外是他们这样的人当道的。
冷丁儿却不由厌恶地闭了下眼,没理吴承平,只抬头望向前面。
众将士正要看他的处置,却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口里不停地跟左坚商议着。然后却头也不回,鞘中响剑忽然微响,手一掣把,已经出鞘,剑锋回掠。众人“呀”了一声,却见那吴承平还没清醒过来前,剑锋就已划断了他的喉咙。
只听冷丁儿冷声向四周喝道:“我代三哥传令:所有押粮来吴参军手下的军士,现在大敌当前,都收编入左三营归祖兄统领,前去协守小石城。”
说着,他在衣服下摆上轻拭了下剑锋上的血迹,冷硬地道:“而运粮车是匈奴人烧的,吴参军也是匈奴人杀的!他押送粮草,不慎中伏,英烈殉职。这一场战况,大家伙儿可都记住了?”
众人先开始还是一愕,接着头脑灵醒的已明白过来,抢先应道:“记住了,吴承平是中伏而死,我们都记住了。”
接着,一众汉子才明白过来,齐声哄笑道:“谁说不是!吴参军大敌当前、奋勇相拼、面不改色、以身殉国,我们都是亲见的!”
有口齿灵便的已开始编排起吴承平“奋勇”杀敌的事迹——因为大家伙儿心中同时浮起点轻松之感。他们都知道冷丁儿这是在给大家伙儿留后路,要平定今晚适才的哗变可能为众人日后埋下的隐患。
一时祖绍裘最为出力,忙着指挥手下去收编吴承平的兵士。大家都知道冷丁儿这一手也是为了防止吴承平手下兵士若逃回去后会传出流言。哗变可是大罪,大家即已打定主意回防小石城,都不想百战余生后还留下什么后患。
冷丁儿却转眼望同左坚道:“三哥,那就这样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左坚的面上却忽浮起一抹微红。不知是被还在残烧着余火的粮车映的、还是他皮下的血管胀的,只听他微微羞涩地道:“你先走。我还想找人说一句话,说完这句再走。”
冷丁儿愕了愕。他还没问,左坚已低声道:“是……小令。”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像他这样的汉子,让他吐露出一点儿女情长的感觉,只怕比杀了他还叫他难过。可这句话才说完,他就抢先横了冷丁儿一眼,要先制止住他的关切与担心、反对与疑惑。
只听他废然地道:“这一场大战,不知打完又得多少时间。我们这一去,也当真凶险难料、生死未卜,还不知回不回得来。”接着他豪爽地一笑,“怎么说咱们都是男人。一个男人生死难料地上战场前,总还想跟个女人说句话不是?不管她是不是只把你当个癞蛤蟆或者仅仅一条狗。”
这话说到后来,他那豪爽的笑容里还是不觉地露出了一丝苦涩。
他这样的话一出口,冷丁儿喉咙里所有的话也只能被堵住了。
他定了定神,说了声:“那么,三哥保重,我先走。小九我这里先预祝三哥马到成功。”然后他就翻身上马。
陈寄已得他号令先回一哥那儿传讯了,张百和跟胡三正在协助祖绍裘整收兵士。冷丁儿策马奔出后,直到跑到黑影里,才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他望的是那个小小的已被他撞破屋顶的酒店。
他一回头,却看到小令正冲他关切地望着。那凝望姿态中,却像有着说不出的担心和自豪。
然后他看见:三哥撇下了胡三,一个人走向酒店门前。他的脚步有些迟疑,但又有着一个男人式的坚定。他走向的是小令。
而酒店门前不远处,门口泄出了点儿昏黄的光的位置,小令却正茫然地冲自己望着。
龙城是一座夯土筑成的城。冷丁儿的马虽快捷,但奔回龙城时却也已红日东升。
大漠的天短,此时已是凉秋,日出得也晚。他的马儿“拳毛猧”在这么一路疾驰之下,纵以它的神骏,却也累得口吐白沫。
他离城老远时就已打出旗号,喊出口令,龙城守门的士兵得到的命令一向是:只要是探马回报,就一定要放他们赶紧入城。
他们不敢怠慢,忙忙放下吊桥。
冷丁儿一入城,就已看到军士们正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那话声传到了冷丁儿耳朵里,不用听他就知道,接粮哗变的事尉迟将军可能还不知道,所有的高层军官只怕还不知道,但下层的兵士,只要长耳朵的,只怕已无人不闻了。祖绍裘手下,看来果有人在哗变初起时,就已返城煽动。
冷丁儿飞马一进城门,听得兵士的窃议,就已开声叫道:“匈奴入袭,匈奴入袭!全城戒备,全城戒备!快去飞报尉迟将军,请他升帐。咱们前方哥舒老帅的送粮队与左三营弟兄已与匈奴遭遇,他们已经入伏。押粮官吴承平惨死,粮车已被匈奴焚烧。这烧的可是我们过冬的粮食!”
他中气极足,一长串话口不歇气地叫出来,已是满城皆闻。
这一句叫出,他只见到众军士一愣,然后是必有的慌乱,然后只见得群心愤恨,人人耸动,已有人怒骂道:“妈的!敢烧老子们过冬的粮,老子们跟他们拼了!”
第八章 雄关
距嘉峪关北三十里,有一道红石峡。那道峡谷是从北面通往嘉峪关口必经的路。匈奴人如果来犯,也多半是走这条路。
这道峡谷全是由石英岩构就,平日里尘沙蒙面,全看不清它的颜色。只是偶尔在老天爷终于睁眼下大雨时,那峡谷才会被冲刷去表面的浮尘,露出里面炫目的红色。
左坚甩开了一路上偶然遇见的胡人游骑和己方兵士,首先直奔的就是红石峡。
黎明前,他路过嘉峪关脚下时,吃惊地发现那里并没有大股敌踪。所以他直抄近路,径取红石峡,要当先远望,一探敌情。
他和胡三已奔驰了整整一夜,四周巡弋又费了不少工夫。到达红石峡谷口时,已是上午。
他歇了会儿马,呆了有大半个时辰,一直警醒地远眺着,不肯放过一丁点儿风吹草动。
太阳已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时值九月,天上偶尔传来苍鹰的鸣声。那鹰鸣极为嘹厉,让左坚有一种雄壮的感觉。
极目望去,眼前除了一块块斑驳裸露的红土岩石,就是一望无垠、坦荡无遮的大漠了。左坚伸手扯开了胸前的衣服,任风吹打在上面,侧脸对胡三笑道:“妈的,要不是参军有大仗打,老子也真想当他一名马匪,纵横边塞,劫掠商旅,醒操杀人剑、醉卧女人膝,那才是男儿本色。”
胡三也应声朗笑。在十七探马中,甚至在整个军中,他一向最佩服的也就是这个出口由心、全无避忌的左坚。
却听左坚接着道:“但,参军戍边、杀敌立功,毕竟才是大丈夫出身所由的正路。可惜呀可惜!”他脸上一脸喟叹,却掩不住心中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