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三十里,就是那道朝廷倚为西北天险的雄关、嘉峪关了。左坚想起那关口厚达数丈的青砖墙上那铁青色的堂堂正正的色泽,如他一个男人最爱的冰冷而强悍的法度,只觉得浑身都舒爽起来。
当此大战,他只觉得平日虽冤枉受挫,屈居下僚,但即有了这些东西,那、忍了也值了!
而此时左坚脑海中的天下雄关、嘉峪关口上驻守的兵士却并没什么特别紧张的神色。
嘉峪关也只是无语地在一片关山中静默着。
而雄关之内,哥舒老帅的帅帐内,这时一个老者正与一个斯文中年人一起踞地而坐。他们伏在大案边上,正在盘算着账目。他们面前的案上摆满了账本与计算数码的筹子。
那个老者一头花白头发,身躯看上去颇为壮伟,但已为衰老耗尽了身上的精肉。他的眼睑上肿着两个很大的眼袋,有一种让人不忍逼视的威严的憔悴——他就是老帅哥舒。
可如今,他其实已看不清一百丈内的事物。
而当初,他确实是名副其实百步穿杨的高手。
——将军百战身名裂!
可那种惨淡,又何如将军垂朽近龙钟?
他身边坐的却是他的助手林中郎林治中。林治中位居参军。
此时已近申时,帐外的太阳余火好像冶铜的炉子在极力倾倒着最后的残汁,洒落下点点碎金。有一种充满假象的宁和之味,可人也情愿相信这虚假的宁和。
哥舒老帅忽伸展了一下身子:“看来就算再算,咱们也算不出足以过冬的粮草了。”他轻轻一叹,“而就算再迟,明日一早、尉迟手下的龙城将士也就该到了。此时,他们该已在行进途中。”
可这伸腰并没给他脸上带来一点舒展之意,只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尉迟,还是冷丁儿,包括左坚,只怕都万万不会想到:紫塞已升,可哥舒老帅这时盘算的居然不是对敌之策,却是什么粮草账目!
只听他对林冶中道:“你先跟我说说,龙城万余将士来了后,我们这里的粮草倾量供应,到底一共能支撑多少日子。”
林治中静静道:“最多半个月。”
哥舒老帅的眉毛不由皱得更紧了。他沉默了下,郁郁地道:“要是抄了吴承平的家呢?”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肃杀。这句话一出,林治中才重又在哥舒老帅那龙钟的外表下重见到他当日的杀伐决断之气。
——谁都知道吴承平这厮克扣下来的粮米一定不少,但哥舒老帅为了大局,一向不肯动他。如今,看来他是真的没辙了。为了军粮,哪怕得罪朝中军中的诸多掣肘势力,他也已在所不惜。
林治中是个儒将,也是个参谋,他只能平和地说:“最多也不过再加半个月。他克扣的粮草虽多,但大部分未出京师,就已被他和高监军转卖成银子了。”他叹了口气,“他们,也一样有他们的烦恼,毕竟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要打点。朝中达官们那么奢华的日子,毕竟有不少是靠着军中的供应。”
哥舒老帅脸上的忧色不由更重。林治中的脸色虽一片平静,可平静下面,分明也隐藏着极重的不安。
哥舒老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京师距离这里又是如此遥远。看来就算倾力催促,朝廷的粮也不可能在月内送达了。何况,谁知道他们临时支不支应得出?而且就算支应得出,立即就送,最少也要一个半月,最少也要一个半月呀……”他的口吻里大半是一种绝望与无奈,但不止于绝望和无奈,还有绝望后必须找路来走的坚定。
林治中望着哥舒老帅的眼神半是担心半是难过:一代沙场名将,却不得不终日把精神纠缠在这样的粮草庶务中,怎么也算一种悲哀吧?
只听哥舒老帅接着道:“昨夜吴承平手下逃回的几个兵士你真的都看好了?这事我交给你亲办,就是不能泄漏消息的。关外接粮兵士哗变的事可一丝毫都不能传出!不可以让人知道。尤其……”
他顿了下:“……不可让高监军知道。”
林治中点了点头。他对老帅爷的疲惫再也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道:“帅爷,您还是先歇歇吧。就算再怎么算,那粮草咱们一时也算计不出的。从昨晚收到吴承平手下他们几个兵士传回来的消息,直到现在您还没睡过。”
哥舒老帅摇头叹了口气:“我哪里睡得着?苍天呀苍天,难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苦心布置的‘紫塞’一令,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
他们这里正说着,忽听帐外有人高声禀道:“帅爷,龙城守尉迟将军属下十七探马号牌十三的胡三求见,说有军情要务禀报。”
哥舒老帅愣了愣,一挥手道:“进来!”
他与林治中互视一眼,似是在说:来得真快!
“快斩”胡三本已候立在帐外,这时闻声立刻揭帘而入。
面对这名震边陲的哥舒老帅时,哪怕胡三在外面多么跳荡不羁的性子,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怯色。
哥舒老帅望向胡三:“你们倒快,这么快就打探来消息了?嘿嘿,小尉迟手下的消息探马倒比我这儿的管用。有什么消息,快禀上来吧。”
胡三单膝跪地回禀道:“十七探马银阶副统领左坚命小的回报:关外三十五里之内,包括红石峡口附近,都没有发现大股敌踪。”
说这句话时,他一脸疑惑:是呀,紫塞已升,可嘉峪关前,为何没有敌踪?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下面那句话左坚吩咐了不能不讲,可他却又不敢讲,但不得不讲似的,咬了咬牙才回道:“左统领叫我问一下老帅,老帅发出的‘紫塞’敌警是否有误?”
没有人敢质疑老帅爷的判断,以他卓著的料敌先机的声名。没有!
他可不是三哥。没有人敢怀疑老帅爷的判断,二十多年了,连龙城守尉迟也不敢。但他不得不传话问哥舒老帅他的警报是否有误。
因为这是三哥逼着他问的。
因为三哥在等他赶快回去回话。三哥也不信,紫塞已出,可嘉峪关三十五里内,他们细心探察,居然会没有敌踪!
哥舒仰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当然是、没有敌踪。”胡三愕然抬头。只听哥舒道:“我也早知道没有敌踪——到昨天‘紫塞’之令发出为止,嘉峪关口风平浪静。除关外十五里之外,偶有小股胡人骚扰,或仅是放牧迁徙,一切如常,并无敌踪。”
胡三更是愣怔得说不出话来。可他心里的疑惑却越积越多:没有敌踪那为什么还发出‘紫塞’?紫塞可是顶级敌警,是军中最最重要的事!哪怕只是寻常攻城,照说这个命令都不会发出。
却听哥舒老帅忽哼了一声道:“可是,我不发又能怎样?昨晚,你和你三哥在野羊滩的酒店那儿闹得可够凶的啊?嘿嘿,哗变、哗变,我哥舒帐下,只怕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哗变了!”
林治中在旁边小声补话道:“是二十七年。”
哥舒老帅长声而笑道:“不错,是二十七年。没想到我这个一向还算体恤将士疾苦的老头儿手底下,有一天居然也会闹出哗变!”
胡三的脸色一时惨变:怎么,昨晚的事老帅都知道了?
想到这里,他脖子后面就炸出了一层冷汗。那冷汗越炸越多,针扎似的沿着背脊向下炸去,他只觉得脑门子心窝子一时都滚烫滚烫的,可身上的汗水却其冷如冰。这种又冷又热的滋味可不好受,有如打摆子似的,折磨得胡三跪也跪得不安宁了。
哥舒老帅却忽站起身来,徘徊了两步,走到他的身边。
胡三只见到哥舒老帅的手已举起来,眼一闭:他知道有违哥舒将令、在老帅帐下哗变的后果是什么,他头一次后悔听从了三哥,没有灭火,反而助他放火,就等着听老帅冲帐外喝一声“斩”了。
他虽武技在身,却没有反抗的勇气。
可那手却轻轻落下,让胡三不可思议地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只听哥舒老帅满是倦意的声音道:“你别怕。你虽是个胡乱闹事的人,但还不敢领头闹这么大的事,这点我知道。都是左坚吧?”
他叹了口气:“左坚是个热血汉子,这点我知道。龙城军中将士疾苦,已有三五个月没有吃饱过饭,这点我也知道。”
胡三偷眼看向哥舒老帅的脸色,却见到他一脸惨淡。那丝惨淡之味不知怎么却叫他如此难受,好像看到一个受到内心煎熬的举家断炊的老父,心里为昨晚的事不由也有些真心地懊悔起来。
他虽一向生性油滑,脾气暴躁,在十七探马中也一向以心性不定而著名。这时却眼中一热,只觉得满眼都有些烫烫的。
只听哥舒老帅继续道:“可是,哗变的结果你们想到过没有?我知道龙城兵士肚中,早已积了几个月的饥火,只要再有一点火星点燃,就会立刻引爆。我统兵四十余年,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也曾像你们一样的热血暴性儿,也像你们一样的年轻过。如果真的能反回京师,直接冲朝廷要粮,说起来是够痛快,你以为我不想干?”一丝豪勇在他脸上升起,好像他一刹那间又回到了那个横刀立马的当年。
但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总还是我这里没做好。我在朝中为人掣肘,不能不容忍……”
他顿了下,平复下心境,略去了“高监军”这三个字……吴承平这条蛀虫。这次他押粮走前,我本视察各处烽火台去了,还专门叫人传话对他说,龙城饥馑已有三月,这次的粮,哪怕不足,但质地一定要保证。剩下的跟龙城将士好好说说,我回头一定想办法补足。没想到,没想到……”
他已走到案边,忽然猛地用力一拍大案,只听他手上的铜戒咯崩一声,已经拍断,刺得中指流出血来,“没想,这蛀虫居然还敢……!”
他已怒得说不下去:“昨晚,我接到林参军关于这次押的粮无论量与质,都可能有极大问题的密报后,就已开始担心,派了人出去打探。没想,才半夜,就有几个吴承平的手下逃回,传来哗变的消息。我知道军心愤慨,马上传出人劝抚也来不及了。我不是不了解龙城将士的疾苦。但我既当此帅责,又怎能容此哗变?你们,真的给我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而我们,关内关外,上上下下数万将士,毕竟是为保国安民来戍边把守的。岂可如此,又岂容如此!”他目光严厉地望向胡三。
“这场哗变一旦传回龙城,那么,我举军上下,数年苦心皆付流水!所以,我才不得不传出‘紫塞’!饥火中烧下,非大敌压境,军中将士万难以回心报国啊!我是不得不尔。”
——那“紫塞”居然是一道假警?
这期待数年,几乎是龙城将士与十七探马最恐惧也最渴望一战的命令居然是一道假警!
而且这条假的警讯居然还是从哥舒老帅手中亲手发出的!
胡三惊得张开了嘴,呆呆地望向哥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紫塞一出,龙城兵士必将于两日内整装赶到,否则,尉迟将军也要军法从事,就地立斩!可此时紫塞已出,尉迟将军必将率军赶至。到时,哥舒老帅又当如何处理?胡三想着头皮不由都炸出冷汗来。
他愣愣地抬起头,只见哥舒一双花白浓眉下,藏得住的是焦躁,藏不住的却是痛心、无奈与巨恸。而如此军机,已为自己知晓。所谓“鱼察深水而不祥”,胡三不由猛地为自己担心起来。
就在这时,却听帐外守卫就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帅帐?”
那人却已裹风而入,只道:“我有紧急军情,挡我者、杀无赦!”
那是左坚的声音。
——关内外军中,当真只有左坚敢这样在帅帐外出言不逊、勇闯帅帐。
胡三一惊,担心的同时却也不由为有主角儿来替自己担承罪责而欣幸。
却见帐帘一掀,左坚已经冲入。
他后边冲进的还有三名守卫。哥舒帅帐下的守卫多是技击高手,刚才一拦竟未拦住左坚,急怒之下,生怕护卫不力,疾疾跟入帐中。
他们第一眼就望向哥舒老帅,脸上的神色半是愧色半是急怒。他们伸手就要拿左坚,哥舒老帅却一摆手,止住了他们。
却见左坚来不及喘气,一拜即禀道:“帅爷,属下适才命胡三传回的消息不确。匈奴左贤王帐下三万余骑一个半时辰前已逼近红石峡。属下无从禀报,冒死入营打探,听闻他们已定于今夜子时过后,偷袭嘉峪关!”
哥舒老帅的浓眉猛地一扬,似怔了怔。
左坚急道:“而属下见嘉峪关口战士,并未认真备守!冲帐之罪,还请见恕。”
哥舒老帅还是没有立即反应。这还是他领兵以来头一次感到有点失措得近于迷糊。只听他喃喃地道:“啊?来了,真的来了?竟真的来了!”
接着一抹果敢坚毅夹杂着忧喜两色同时浮在了他的脸上,让聪明如左坚一时也看不懂。
第九章 望月
这一场大战足足持续了十余日。这一战,因为天时、地利,再加上一开始本为“错误”的人谋——龙城奇兵突至,汉军饥兵竟最终血战获胜。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不由不都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最后也不由暗呼一声“侥幸”。
其实,嘉峪关中守军此时不过两万许,又多是老弱病残。而救援而来的龙城将士也不过过万之数。以之抵挡匈奴三万五千强兵,又俱是饥弱之士,这一战之险,可谓险极了。
匈奴人一向战胜则掠,战败即溃。这一场大战持续了十余日,他们也未料到汉军居然预备得如此周密。直到他们溃逃,哥舒老帅为顾念军中缺粮,在获胜后却也没有下令追击。他少有地命令手下不图大胜,只全力劫夺匈奴人的辎重。
他们也果然劫获了不少匈奴人的粮草。其后哥舒老帅就令龙城将士暂不回龙城,就地整编,同时捷报上传京师。
天子览报大悦之下,竟在两月余之后,真的送来粮草,解了燃眉之急。哥舒老帅与西北边陲算是险险度过了这一劫。
只是,十七探马中,为这一战,左坚与胡三同时失踪。
十七探马中人苦等月余,却仍无消息。一哥无奈之下,只有上报战死。这在胜利的热烈气氛下,却不能不添加了十七探马中人心中的哀痛。
那一战血腥的气味久久没能消尽。只到三个月后,城外沙丘雪野,汉军兵士才收尽了战死之骨。一座座荒坟立了起来,大多都是无名的。
只是依旧没有找到左坚与胡三的。边陲不乏无主骨,十七探马虽兄弟情深,却也只有无奈归守。
让人没有想到的却是三个月之后,胡羊滩酒店的小令却找到了“十七探马”营中。
她是偷偷来的。她先只是偷偷地见了冷丁儿,她的第一句话是垂着头说的,但只此一句,却也让冷丁儿几乎惊得掉了舌头。
“我……有了。”小令垂着头说。
冷丁儿心中隐感不祥,还是诧异地问道:“什么有了?”
小令咬了咬嘴唇,脸上飞起了一抹绯红。
已经冬了,冷丁儿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才望到她那有些臃肿的腰身上,然后才能感到:那应该不只是为她穿上了厚重的棉袄。
只听小令低低地道:“我有了……孩子。”
冷丁儿惊诧莫名,却不懂她为什么为这个找到营中,只有尴尬地搓手道:“恭喜,我们一直在打仗,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成亲了?”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却见小令忍了忍,好一会儿,她才愤然地一扬眉抬起头来,咬着嘴唇说:“左坚呢?左坚在哪儿?叫他出来见我!”冷丁儿一下回不出话来。
却听小令忽嘤嘤地哭道:“他以为躲着就可以躲过吗?”
她脸上的急红不知是羞还是出于怒,掺杂着泪水,却格外让人怜痛。
冷丁儿还呆着,却听小令道:“这孩子,就是你……三哥的!”
她把“三哥”两字咬得很重。说完后,像如释重负般地终于吐露了一个让她羞惭的秘密。
冷丁儿还呆在那里,却听小令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要找一哥,我要他给我个交代。呜呜……你那天在酒店走了后,他就找上了我……你们都走了。你,小十七,还有那些兵士,一有军情大事,就都走了,没人管我……没人管我一个弱女子。”
她忽然一扬头:“只有胡三在店外,他跟左坚也是一气的。然后,他、就来到店中……他、把……叔叔打晕了,然后,就把我……”
她垂着泪说不出话来。
冷丁儿愣在那儿直搓手。好一会儿,他才急急出门去了。
他是去找一哥。一哥听了他这个话,看了他半天,也没说什么,最后才闷闷地交代了一句。冷丁儿只有苦着脸回来,低低地对小令说:“我没想到,我是真的没想到。但只怕你还不知,为前月那一战,我三哥他……他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眼中也滴下两滴泪水来,他真的已不知道能再对这事做什么反应。骂三哥吗,以他的道德观念来骂。但……他说不出什么,心中只觉得、沉痛,除了沉痛还是沉痛。
三哥已死,他还能用这尘世的道德来指责他吗?他甚至替他感到有些欣慰,毕竟、在他死前,他拥有了他一直想有的。
但、这对小令来说不公平!
他只见到小令那么惊惧地抬起的眼,那眼中全是茫然与惊恐!冷丁儿忙急急地道:“不过一哥说……就是一哥不说,我也这么想……三哥没了,可我们还在。他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我们十七探马不会不认。只要有我们,就算三哥不在,无论是你还是孩子,我们都会一直照料到底的。”
小令却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一声不出。
她最后还是哭出了声来。
这一场哭就是两个月。冷丁儿不能不理,他也不好去告诉十七探马中别的弟兄,只有自己照顾小令。
小令寻死觅活,上吊撞墙,几乎都闹了个遍了。冷丁儿只能安慰她道:“你别这样了,小心身子。你不用担心以后。以后,无论如何,只要我们十六个兄弟中还有一个人在,就一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的。”
小令哭得红肿了眼睛,却只是不答应。直到有一天,冷丁儿劝急了时,她才露了真心话:“说是这么说,可谁能保得住以后?以后,你们也都会娶亲,到了那一天,又有谁会理我?新嫁娘在侧,自己的孩子在侧,有谁会理我们孤儿寡母。何况,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还是让我死吧!那孩子也跟我去!他一个受辱无助的娘,一个为国而死的爹,说起来,也不配活在这世上,他也该就这个命!”
“我不怨他,我谁都不怨,我只怨这么个命!”
看着她雨打梨花的脸,冷丁儿不知怎么就一阵冲动,而那一阵冲动之下,他突然冒出了一句:“如果你担心这个,那他不会没有父亲。”
说完这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一种担当感征服了他,一种责任的激情突涌入他的心中。他抬起头,望着墙面,没看着小令,茫然而果决地道:“实在不行,我来当他的父亲好了!”
小小的“胡羊”酒店中,小令被他这一句都说得忘了哭。她一脸泪水地抬起头:“你怎么当?”
冷丁儿望着她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心乱如麻,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了。闷了半晌,他把一张脸皮都涨得紫透了,才讷讷道:“如果你还信得过我,如果……你还不觉得委屈,如果、你愿意,那、我娶了你好了。”
小令的哭声渐渐止住了,然后,忽扑到冷丁儿肩上。冷丁儿惶然失措之下,跟着,却听到她爆发出了新一轮的哭声。
冷丁儿手足无措,先开始只当自己这唐突的话只怕又伤到小令了。可接着才觉察:这一轮的哭却不再是从前一样的哭——她低垂的眼里,虽不停地涌出泪水,却同时流出了一丝幸福。
……这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在这一个月中,小令流产了。伤重“失血”之下,几濒于死的状况中,冷丁儿一直照料她,也重复了他的诺言。
小令一直在跟他重复地问:“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不是?”
冷丁儿只能一遍一遍地摇头:“不会。”
小令却哭着说:“其实,你并不爱我。只是为了孩子,只是为了你三哥。”
冷丁儿在一遍遍的复述中,只觉自己像真的已很久就对小令有过倾心的承诺了。他嗫嚅了好久,终于说出:“你不知道,其实、你只是不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但这还是在流产前了。
流产后,小令像已哭得再没了泪。她红肿着眼睛,镇静地对冷丁儿说:“现在孩子没了,你已失去了娶我的理由。你不用娶我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咱们也都、解脱了。”
但她那种镇定却让冷丁儿看着害怕。
看着她哭肿的脸,冷丁儿的心中也涌起了阵复杂的怜惜。他低垂着头说:“我怎么会舍得不娶你。”
了解一个人后,你终究会自由不自由地爱上她。冷丁儿低声道:“我是男人。好男儿一诺,终生无改。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可这也是几天前的事了。
今天、一地碎石间,小令独自坐在粗沙石地里。
粗笨的棉袄棉裤也没掩住她往日那种灵巧的身段。她轻轻地、几乎温柔地埋下了她这两个月用来“填怀”的棉絮。
——那是一个棉胎,这两月来,她怀的都是这样的一个“棉胎”。
那些都是假的:孩子,强暴,那一切都是假的。她抬眼遥遥地望向冷丁儿可能正在站哨的地方,虽然明知看不到,但还是感到一股温暧与幸福。
她面向西坐着,背后十几里就是嘉峪关、那道铁打的雄关。左边是她的胡羊酒店,店中有一个她依靠不上的亲叔叔。
她一直想给自己找个依靠。
她现在有了依靠了。那是冷丁儿,让她一直心动的冷丁儿。
她想起自己与左坚诀别的那个夜。其实她不讨厌他、也不恨他。没有他,也就没有她今天的一切了。她想起,那个诀别的夜中,左坚来到她店里,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其实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着她,像是想在惨战与恶斗之前再看一眼可能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眼温柔,与、他曾想抓却没有抓住的幸福。
那种静默的凝望让小令很感动。感动得甚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凶。
但怎么说呢?他现在已死了,她老早就知道他死了,但她还要活下去不是?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依靠与幸福。偏偏冷丁儿那铁打一样的小伙儿是她无论如何都无从亲近的。打着他的牌子做一些于他死者无损、却于她生者有益的事,也不算太对不起他的吧?
——小令抬眼温柔地望着身边的这个大漠。
在这荒凉的大漠上,一切都是男儿的故事:无论将军、马贼、还是刀客,无论过去、未来,这是个男人主宰的天地。
她对冷丁儿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可她对冷丁儿的情却始终都是真的。这一份炽烈的情感她怀抱着可不止一天了,自从、自从第一眼看到他起:他在她的店外驻了马,马是好马,他一头飘散的发却让他好像是传说中关内才有的垂杨、挺拔而又披拂;他在她店中喝了一碗酒,脸上腾起的是那样一种年轻的红……
小令的脸上烫了烫——就是直到今天,她一想起冷丁儿那英挺的身子,浑身还是会由不住地发烫。
接着她有些满意地笑了: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这是一个大漠。在这样一个大漠中,她只是一个勉力活在大漠边上的女子,而所有的凶险、豪气、冲杀、决战都是他们男人的故事。幸亏,中间总还有些小小的疏漏可以给一个女孩儿家利用。否则,让她这样一个生在大漠、长在大漠的女孩子如何活下去呢?
她望向冷丁儿可能正在站哨的地方,心里浮起了一丝甜柔。有些矛盾有些自责又满是骄傲地想到:其实,我不是在骗你。我是爱你的。像你们这些以“家国”为大事的男人们,如果不设些小小的陷阱把你们就此缠住,可能,你们会为那些冰凉的骄傲与虚幻的梦幻就此耽误多少幸福。
她在干冷的地里插上了三支香,心里模糊地想起了左坚,默默地为他祷告祈福。
只是,她根本不知道的是,那日帅帐中哥舒老帅最后送左坚出帐时对他说的话:“这一战,你必须战死。”哥舒老帅望向猛然站定的左坚。“因为,如果战败,你不能生。战败的将士有何面目求生。而如果战胜,吴承平之死与哗变的事不可能不漏出一点风声。所以你、必须‘战死’!否则,战后纵胜,我不见得替你摆得平高监军问罪的口声。而好多时,我虽贵为一方之帅,却也不能不用冤屈与无辜的命来把事情摆平……”
所以左坚只有“战死”了。
但这些,这个坐在荒凉的大漠上正为左坚上香默祷的女孩儿并不知道,她脑中满是幸福的憧憬,目光偶一茫茫然地望出去,也满是一种、苍凉的温柔。
尾声
龙城一战从此彪炳青史。只是落幕时沾染上了一星半点女孩子家的绮愿,还有一些关于消失无踪者的悬念。
但历史,就是这样的,它只述记干燥的事实:
“……皇帝一十七年九月,关西老帅哥舒率龙城守尉迟大破匈奴于嘉峪,斩首过万,我方亦折近二千之数……”
它从来不都是这样吗?它记的都是“大事”,就算一条生命的死亡,也不过是用来凑够那“二千”之数。
只是真正的生死情念,悲欢离合,虽为它所错漏,却依旧默默无语地顽强地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