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坚的人本已跃至那个挺身挡罪的汉子面前,准备等着冷丁儿追来时的反击,也准备着抢先向那汉子出手。可这时,身子也不由一下凝住。
那汉子的眼不再看向左坚,却已转到了倒地呻吟着的吴承平身上。
吴承平虽全身是伤,但透过没有血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到他白白胖胖的皮肉。那肉多得都赘了起来,让他虚嫩得穿不得钢甲。他身上那薄薄的甲衣下面,露出的内袍还是丝绸。
几百个汉子的眼一时都盯到了他的身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谁都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愤恨——要这样的汉子们抛开羞耻,要这样的大男人居然婴孩似的叫出了一句:“我饿!”那需要怎样的一种悲惨与凄厉?
左坚立定了身也说不出话来。
身边人影一停,冷丁儿就停在了他身后数尺之处。
好半晌,左坚才勉强开口道:“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龙城中将士已饥馑到如此程度。但这数十车粮草,怎么也可勉强支持个把月吧?哥舒老帅也不会不顾及前线疾苦的,不至于不再送粮草来军中。咱们既在军中,就该相信他。这样杀官造反的事情如何干得?”
他为人一向剽悍凌厉,这样温和的推搪之词,本也一向不是他这样的人说得出的。这时他牙齿咬得紧紧的,话都像从齿缝中吐出。似也好容易才勉强从口中违心吐出。
那些兵士都不答话,有人在苦笑摇头,有人在无声地冷笑。静了一刻,却有一个兵士走向前来,只听他惨笑道:“左爷,你先看看他们送来的是什么吧?”说着,他排众上前,伸出一只手,把它平摊在左坚面前。
左坚借着月光垂目一看,只见他手中摊着一把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里面,有糠皮,有谷壳,有黑黑的虫屎,还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碎。
最可恶的是,那里面还夹的有好多沙子,仅凭目测,左坚也觉得:光沙子就至少掺了近两成,很难找到一颗饱满的谷粒。
只听那兵士惨笑道:“有了这些沙子,真要称起来,每袋的分量想来也算很够?”
左坚伸手在他掌中挑起了几粒谷粒,拿手指轻轻一碾,就登时成了粉末——这分明是陈了多少年压仓底的、鼠雀也不吃的碎谷了。
他的面色随着手中的粉尘飘下也不由在变,他抬脸看了那几百兵士一眼,只见那几百人也眼神空茫地望向他。眼中,全是满眼满眼的绝望。
左坚的眼在他们面上缓缓扫过,像越来越承受不住那空茫的眼神加诸心里的压力。
他的身子忽然跃起,三五个起落已跃到那近百辆粮车的车边,伸手一拉,已拉断了最近一辆车子的捆索。他却丝毫不停,手指如钩,直直地向那米袋中掏去。拿回来在眼前一看,脸色登时陡变。
然后他又换了一辆车,照样施为,却越看越怒。
只见他发了狂似的把那百余辆粮车掏了个遍,神情越来越狂暴,看得冷丁儿和陈寄在后面都担心起来。
总算有十余辆车是好的,旁边的兵士却注解似的道:“这有米有肉的,该是送给尉迟将军的。”
虽说左坚身形极快,但掏遍所有粮车,却也用去了几近一炷香的工夫。
但——几乎每一辆车都一样,除了外面的几袋还像是米以外,剩下的,都是这样的掺杂着沙子和说不出名堂的东西。
左坚猛地一停身,站回到最前一辆粮车前边,胸膛不停地起伏,似已觉得喘不过气来。
好久,他才缓缓转身。
数百双目光一齐望向他,那里面有哀痛、无助与绝望。
左坚缓缓道:“没想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这句话,他说得极是沉重。
没有人接口,也无人愿接口。这是一种羞惭,被辱者的羞惭。
却听左坚接着忽然狂怒叫着吼道:“妈的,杀,只有杀了!”
他久执军法,一个“杀”字吐出,就似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空中浮起,他身前的众兵士不由暗退了一步,齐齐心中大惊。
只听左坚高叫道:“这样的话,不止你们要杀,老子我也要杀。不止你们要反,老子我也反了!”
他一脚猛地回踹向身后粮车的车辕,那么粗的车辕在他狂怒之下居然被一脚踹断。咯崩一声,闷而脆的响声传来,猛地失衡栽下的车身压得那匹拉车的老马一声惨痛悲鸣,左后腿再也支持不住,膝盖咯的一声断了。它惨嚎倒地。
没人有心情关心那匹老马,陈寄眼光中闪过一丝痛楚,只听左坚继续狂吼道:“这样狗都不吃的东西,还留着它干什么?先烧了它!”接着他大喝道,“叫人回龙城报信,咱们还守什么守,老子也反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反回嘉峪关,实在不行,那就反回长安!跟皇上老子问一个道理。这不怪你们,也不怪我。实在是他们辱我三军太甚!”
人群先是为他这种猛地爆发出来的、比所有人都更狂悍的暴怒吃了一惊。接着,却像终于找到了一个领头的人,听他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马上齐声欢呼了起来。那是一种摇天动地的应和,那喝彩声让站在人群之前的左坚心头猛地升起一种豪壮感——不管了,管他什么军中法则,管他什么朝廷制度。有这么一群支持自己的汉子,有这么欺人的世道,管他是成是败,他左坚压抑已久了,今日就和他们反了,今日起就和那些杂碎们拼了。反正他只想找个机会好好轰轰烈烈一场,那才不愧于此生世界,当了一回男人!
转眼间,只见无数人影冲上,有的冲左坚高叫道:“左统领,有你领头,我们就算把这条命交给你也甘心了,谁要是退一步,谁他妈的就是孙子!”
也有人在找马要回龙城报信儿——龙城将士,本为一体,既然关中那些安享尊荣的官爷们吃人不吐骨头,辱我军中太甚,要反且大家一起反吧!
接着,就有无数火折子一齐亮起,那点点火星都扑向那一辆辆粮车。那些粮车只要在那里,就是无言地对龙城过万将士的羞辱。
冷丁儿疾叫道:“不可!”可已没人理他。
火光一点一点地炸在了粮车上面,干燥的绳索、布袋与油披布本就易燃。只见一点儿火星亮起,一大片火光也就此腾起。那么广漠无垠的大漠也被这火光照亮了,烟火冲天。
在这关外不毛之地,烽烟无数,祸乱无数。可今夜这一次的烽火突举,却不是为了外敌来犯,而是为了不平与愤怒。
只见这一条官道左侧,烟与火齐升,噼啪作响,人吼与马嘶齐鸣。那是近百辆粮车一齐点燃了,火光中是一个个饿瘪了肚子的汉子的身影,还有左坚在一地火光中那狂悍的神情。他紧咬着嘴唇,被火光闪得阴晴不定的脸,正愤怒地也极冷静地盘算着。
那火光直烧苍天,火焰蒸腾着的,是比愤怒更深切的饥饿,还有比饥饿更熊熊的愤怒。
数百将士枯守龙城已历三年的郁闷、饥饿、不平与愤慨终于一起爆发了!
第六章 紫塞
“三哥,不可!”冷丁儿急切道。
左坚冲着疾奔到自己身前的冷丁儿睥睨道:“杀人也不可,救人也不可,在你心里,究竟我怎么做才可?”
“或者,我怎么做都不可?”在他心里,这个长相颇帅,很有人缘,平时宁默不语,关键时却总阻自己脚步的九弟一向就是个“阴险”的代名词。此时此地,他居然又来跟他喊什么“不可”!
冷丁儿疾道:“可你这样做,不是救他们,而是害了他们。”
“叫他们饿死就不是害了他们?嘿嘿,将士们在军前和雪吞毡,半死半生,而那些主帅们在后帐里,饱餐肥腥,甚或已厌倦歌舞。还有什么‘不可’?老九,你这时扑上来,是要当一条护主的狗吗?”
冷丁儿已无心对他的嘲骂愤怒,只听他叫道:“可是、大局!三哥请你顾念大局。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匈奴人最近蠢蠢欲动,欲借秋高马肥,大举入关劫掠吗?咱们此时哗变,与助纣为虐又有何不同?”
左坚已怒道:“皇上不差饿兵,这是小儿们都懂得的道理。他们入侵又怎么样?让我们龙城饿得半死的兄弟再给他们皇家拼命,瘪着肚皮让匈奴人杀吗?”
冷丁儿知道与他多辩也无宜。但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些有权愤怒的人们的愤怒。
他不敢望向即将发生的事件的前景。只要略一细想,眼前、几乎已浮现出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那场面,不止包括匈奴人一旦入侵、蹂躏关中,百姓涂炭的凄惨哀号;还包括这些哗变举事的兵士们最后可能遇到的凄惨下场——他虽年轻,却也省得,举事又如何?朝廷对待抵御外寇的军士们一向苛刻酷烈,但一旦发生内乱,他们打起内战来却从来舍得粮饷的。到时,同是汉民,两军相斗,涂炭生灵,却又为了什么?而且就算举事成功,那时天下动荡,不又是一场生民流离,人贱如狗?
他忽然定了下来:“咱们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的,可不是搅动天下大乱的。”
左坚冷笑道:“保他们安宁,但他们也先要给我们一口不致饿死的饭。”
“也许还有别的解决之道。”
“对于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不到流血,不到血淹到他们深堂广厦的门槛,他们就不会知道厉害!”
“你意已决?”
左坚猛地一抬眼,脸上现出一种枭雄式的睥睨:“我意已决!”
冷丁儿猛地沉默了下来。他实在不想跟三哥翻脸动手。但此时此景,以他脾性,又如何能不理?静了下,他抬起头,忽然撮唇一声长啸。这一声突如其来,如雪崩涯岸,雷响深更,三万尺玉霄宫砥柱倾倒,柱上被困之龙脱轭齐飞,仰天长鸣,雄雄壮壮,阔阔荡荡,在这广阔沙海之间呼叫起一片金戈之气。
左坚被他如此啸叫,也不由震得心头震惊。
“金戈真气”,冷丁儿果然得获秘传,居然在修习这一门极为雄迈霸气的“金戈真气”。
接着,冷丁儿鞘中长剑无风自动,在鞘中被那长啸愣是激起来一串闷响。那声音闷在鞘中,别有肃杀。只听冷丁儿忽开口道:“你如决意如此,我当会全力阻你!”
左坚的眉毛一跳,跳得眉毛上那得之于战阵的一条刀疤似乎都活了过来。百足之虫样的悍厉。他忽敞声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即为此,早打算不杀贪官,先杀你们这些满口大局、其实只知护主的狗了。”顿了顿,他忽狠声道,“来吧!”然后他错着牙地道,“我以前虽看你不顺眼,但终究还敬你是条汉子。”
——“但现在,我可无法再叫你九弟。”
——“你原来只是权贵门下一走狗!”
冷丁儿动手之前,忽疾声叫道:“十七弟,你先放鸽子向一哥示警,叫他驰援平定祸乱。还有,凡是欲图返回龙城煽动哗变的,无论如何都给我截下!”他口里这么叫着,眼光却一毫也没有松开左坚的身子。
只见左坚双手互向袖中一伸,已戴上了他那一双百战成名的“赤蝎爪”。他双手重新伸出,十只指上,只见钢匕坚挺,青闪闪的,在夜空里无声地腾起十道尖锐。
冷丁儿的脸色一整,他一向不敢小看这三哥。十七探马中藏龙卧虎,没有一人敢对另外的任何一人加以轻视。他知道这三哥外表虽看来落拓不羁,其实一向胸藏大略。因为所遭际遇,也一向积满了一腔怀才不遇的愤懑。今日此事,可以说只不过是引燃了他心中久存的炸药的导火索。他不能给左坚机会静思,好让他整顿军备、聚众哗变,乃至独张一军、直逼嘉峪。
那些军士此时为冷丁儿的啸叫所惊,没得到左坚接下来的指令,这时不由都停了下来。
“十七探马”对于他们一向只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此时虽义愤填膺,却并无主见。这时见才冒出来的首脑猛地受阻,一时也不知是何结果,人人惴惴不安,竟一时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只眼呆呆地望着被他们下意识间已围拢起来的左坚和冷丁儿,张大了眼睛看着。
两军相争、不过一气;
两雄相争、不过人心!
才激起的众怒,为冷丁儿一声彻胆长啸,已啸叫得心中冰摧雪崩。人人心中只觉空茫茫得全无主见了,大家似都无力思考前程吉凶,只是在等着。
突发而起的狂怒往往找不到后续的行为。如果不是左坚的强势冒出,大家都不知道这场哗变后面应该怎么办。但也正因为左坚的强势冒出,人人也就都再不愿自主,不想思考,只想跟着一个强力的有主见的人走。
可他此时受阻,却叫众人个个都不由茫然了。人人似都无意识地在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
——这个世界,再有血气之勇的人往往也是被动的,他们此时就被动地站在那里,在等着一个结局。
左坚忽然高声叫道:“我说了,叫几个兄弟先回龙城报信。十一弟、十三弟,陈寄如敢阻拦,你们给我杀无赦!”他必须有所行动!
接着他目光一转,已重又望向冷丁儿:“至于有人不顾军中义气,无视将士饥馑,螳臂当车,卖友邀功,那就归我收拾了!”
他与冷丁儿在店中被打断的一战此时又要继续了。
兵士中有一两个胆勇豪雄之士这时找到马儿,翻身腾上,欲回龙城依左坚所说策反。
但陈寄这时已放飞了信鸽,贴身跟上。他轻功极佳,一经发力,却也最快。
他一动,张百和与胡三应左坚吩咐,也自出手拦阻。但他们此时心中因局势迭变,也大为混乱。张百和心中是满是惶惑,胡三却生首鼠两端之意,所以出手竟难尽全力,倒是任由陈寄把要奔出的两三匹马儿拦住了。
他们在那里绕着圈子追,拦的拦,挡的挡。左坚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不先废了长啸示威的冷丁儿的威风,是断难如愿了。
他愤懑于胸,久已想一泄块垒,一逞己欲了。但又是这个九弟阻他!
他两人本还静静地站着,大漠与人群似乎都被他们之间的紧张态势压得静了。可两人的衣裳忽然齐齐无风自动。在这种彼此的静压下,左坚的双手钢甲忽铮然而鸣,冷丁儿响剑也应声脱鞘而出。
只见人影忽闪,月光下,两人一触即退。可这一触即发,两人已成生死之决的一战也就此开端。两人这时各尽全力,再不留情,不过一招,冷丁儿的左肩上遭了一下痛击,可左坚的右腿上也冒出了细细的一线血缝。
——酒店中的未竟一战,竟在这旷野长沙中接续起来。
也直到此时,两人才发现,对方在酒店中竟然未尽全力!
左坚的赤蝎甲在关外军中是排名前十的利器。以他的狂悍坚忍,可谓龙城上下,无人不忌。
而利器排名那时,冷丁儿虽还未入军中。可他的一柄响剑,也曾在江湖中纵横无敌。只听得冷丁儿握于手中的“响剑”发出的鸣响一声声更厉,而左坚的指上钢甲却青得越来越如垂天之云。
左坚的钢甲间或一击,都如数道闪电向冷丁儿击去,冷丁儿的剑光却画出了一道亮银的圈子,那圈子里雷鸣隐隐,猿啼嘶嘶,那银色之波云垂海啸般地一浪一浪地向外卷起。剑上的剑光也时伸时缩。陡然暴涨、一圈一圈就雪崩银摊般地就要向外溢出;偶或收缩,也如一道钢箍般地护住己体。
陈寄远远地望着,已不由在旁低叫了一声“好”!
连旁观的张百和与胡三也不由骇然变色。只听左坚冷笑道:“嘿,原来你不只艺出华山,还会‘天风海雨阁’的剑法。”
他面上笑得轻松,心里却不由深忌。他一向以为手下的功夫高出冷丁儿不止两成,没想今日逼到极处,冷丁儿竟然能在华山的“峻极”剑法之外另开出“天风海雨阁”的剑法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