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真正是一场乱局,结果也多半无一例外地会流血。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切依军心而定。胜如潮涌,败如山倒,这些老生常谈,自冷丁儿一入军中,研习兵书时,就已铭记在心的了。

  他心里叫了声“不好”——如果哗变真的闹大,只怕不止关系到龙城中局势的稳定,甚或关系到哥舒老帅的屯兵大局。

  ——他冷丁儿职位虽卑,但当此安危大事,却不能由它不去管。

  只见他“响剑”猛击,隐隐然一片呼啸声鸣起,有如大海潮生、罡风渐烈,店内的桌子凳子当此强势,似也不由簌簌而颤。而那些瓮儿罐儿、碗儿碟儿,更是在响剑的鸣响下激发出一片共鸣。一时屋内只听得一片尖锐的呼啸,那呼啸声越来越大,已变得不止是尖锐,而是种种尖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片狂啸。

  啸叫声中,只听冷丁儿高声叫道:“三哥!”

  然后,满屋啸响声中,他身子一腾而起,如一只海燕搏浪而飞。而左坚却手下加紧,在这一屋罡风内铁爪如钩,像要在浪尖劈出一道道铁线。

  冷丁儿的身子却扶摇直上,直至腾到大梁之上,足尖猛地一勾,身子已倒悬而下,叮叮叮数声,击退了左坚追袭而至的铁爪。然后在左坚身形下落时,他腰身猛屈,人在空中成了一个跪谢的姿势,顿首叫道:“三哥,哗变当前,小怨可恕。无论如何,我冷丁儿这里给你赔礼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我还是先处理好这个乱局为重。”

  他声音叫得极诚恳,人也同时在空中顿首一谢。

  左坚身形已落地上,抬头一望,就望到冷丁儿那热切而真诚的眼。那眼光似乎把他心中某种深埋的东西也就此燃起——男儿相知,本在一心,那一刻他心中为冷丁儿的热切也腾起一丝相同的感受。

  胡三却在旁边叫道:“这么就想了结吗?”

  冷丁儿不理胡三,足尖一松,身形已要下坠。只见他单臂上举,身子倒腾而起,仅以一指勾住大梁。外面喧闹已甚,他知道此时自己就算出去,如果不先声夺人的话,只怕也难引起别人的注意。

  微微歉意地,他看了小令一眼,为要毁坏她搭建不易的屋子。然后响剑一举,就是一式“举火烧天”,借着手指一勾之力,他连人带剑,穿过那沙棘与油毡铺就的屋顶,破顶而出。

  他在空中就已叫道:“少安毋躁,龙城守尉迟将军属下十七探马银阶副统领左坚在此!各位就此住手,以候吩咐!”

  那些兵士哗变之处距这小小酒店不过里许。冷丁儿先声夺人,开始在店中恶斗时,一柄响剑倾力而出,带动了满屋的盆碗共鸣,就已惊动了众人。这时他又连人带剑破顶而出,只见空中沙棘枯枝与片片油毡同时飞散,那长剑的光芒一瞬间似已遮尽了月色,如一团水银泉涌般喷出,再加上他这一叫,本已运上了中气,可谓鹰唳猿鸣、龙吟狮吼,声震九霄,一时惊得人人回目抬头仰望。

  冷丁儿为骇人耳目,这时全不藏拙,冲出茅屋顶足有丈许,然后才身子倒悬,如天炉倒倾、银河泻地,紫烟漫空,长天飞瀑。他的响剑虽不过一柄青钢,平日光华暗隐,此时一旦施出,却极银彩辉煌,足与皓月争辉。而那道发声的血槽却因是赤金点铸,在一片银瀑中爆出点点火星般的光亮。

  火树银花中,冷丁儿前扑足有数丈,头顶距地不足半尺时,他腰身猛挺,一个倒翻,人已直直地落到地上,然后疾向前冲。

  那边一众官兵已为此情此景耸动,不由齐齐喝了声:“好!”

  就在这时,却见小店门口,为冷丁儿身形所带起的一片飞灰中,一道人影画了个极大极弯折的弧线,奔逸而出。

  那人在拴马的柱子间一绕而过,掠过冷丁儿适才掠过的空中,在空中抓住了一片冷丁儿飞身而出时被沙棘刮落的一片碎布片,然后身子倒转,以退为进,画了个好大的“之”字,然后停在了冷丁儿身边。

  他这一停停得也快,像一道奔驰的闪电猛地停在了黑云与大地的交界之缝,而他袖中蠢蠢欲动地露出了一条青蛇。

  众人已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好!”

  那却是陈寄。他与冷丁儿心意相通,已知冷丁儿欲图何为,所以不惜卖弄,疾奔而出,与冷丁儿一左一右,相距丈许地站在了哗变兵士面前不足百尺之处。

  冷丁儿侧眼看了陈寄一眼——当此乱局,有这么个心意相通的兄弟,哪怕群情激愤,有如鼎沸,他也会在默契中感到一点儿信心。

  接下来,却是左坚在店中快闪而至,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张百和与胡三。左坚为人处事虽间或急躁,但他也确实身经百战,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肃杀气度。

  他跃出来,奔向的正是冷丁儿与陈寄夹峙的一对铁门柱似的中间空当儿处。

  到了冷丁儿与陈寄这里,他却慢了下来,缓步向最前,开口冷硬道:“怎么回事?龙城守尉迟将军铁律军规之下,难道已没人知道煽动哗变的处罚了吗?”
第五章 烧天

  那些出城来接应粮草的兵士共有四、五百人之众。他们本隶属龙城守尉迟将军手下左骠骑三营。营长姓祖,叫祖绍裘。

  冷丁儿这时眉头紧皱,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和三哥不致伤损士气地平息掉这场突发的乱局。

  陈寄得空却在一边打眼仔细望去,只见那五六百士兵站成围拢之势,被他们包围在中间、倒地呻吟的却是一个白胖的运粮官。

  陈寄拿眼仔细认了认——他刚才出来因为急着要回冷丁儿的话,只揪住了一名士兵问了几句,未曾细看,此时才有工夫将一切看个清楚。

  这少年的心本来就细,又有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凡见过的人没有他记不住的。那送粮官此时满脸是血,淡淡月光下,他整个人几乎被打得脱了形,陈寄还是认出这送粮官就是以前在关中帅帐中见过的吴承平。

  陈寄脑子里搜索了下,已低声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告诉了九哥。

  ……这吴承平的底细他却知道,据说这小子官阶虽不太高,在朝中却有大佬依靠,在关西帅帐中,连哥舒老帅好多时候都不得不被迫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朝中派下的高监军正是他的靠山。而那高监军,却是哥舒老帅一向也不得不顾忌的。因此供应龙城的粮饷一向也就把持在吴承平手里。偏偏这小子最是贪婪。哥舒老帅几番想动他都没敢动,因为,这里面本来就存在着一场交换——朝中对哥舒老帅耗费粮饷,令过万大军驻守龙城一事本多非议。如果不做这一点交换,也就换不来那个在朝中对皇上极有影响力的朝中大佬的支持,也换不来和高监军平和相处的局面,哥舒老帅在龙城这一件事上在朝廷中也就摆不平。

  陈寄只见到九哥脸上的忧色愈重,两道挺直的剑眉纠结在了一起,九哥的眼睛本就有些深凹,这时那对眉毛在脸上像都遮出了一片阴影。

  陈寄不由叹了口气。他游目四望,却见到跟吴承平的兵士约共有两百余人,这时他们已大半被打倒在了中间的空地上,剩下的还有不少黑影远远地奔逃出了圈子外,这时都悄没声息地在远处听候动静。

  然后他才望向吴承平押送来的运粮车。

  他看了一眼,才不由吃惊居然粮车是如此之少,几乎只要一眨眼间就可以数得清,拉车的也都是些老马。

  ——照说关中帅府向龙城一年只运送三次粮草,照这粮车的数量,怎么能够龙城中过万将士四个月的供应?无论怎么看,那粮食起码三成中要缺上两成,也难怪这些兵士要哗变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只是十七探马中位居最末的十七弟,这些关乎大局的粮草军用之事本无他去管的余地。他也一向不去想这些,只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算了。但此情此景,却也不由让他一个才入伍不久的少年不能不忧心了。

  接着,他却把眼透过人群,向更开阔的官道两侧的大漠望去。

  方才一眼望去,因为只盯着近处,还觉得人围如堵,这世间不得不争斗哗变的纷争是如此之多,人们因为怒气而填充围堵在那里的身影是如此拥挤,以致打眼望去,只觉密不透风。

  可只要把眼稍稍向远处点儿看去,就只见几千里的大漠就那么平坦坦地舒展着它的荒凉与岑寂。这一点点人世的纷争,哪怕抽刀溅血、泼洒出百丈方圆的险恶狂暴,但融入这样广漠的一片洪荒中,却也不值什么了。

  ——这想头真让陈寄觉得无情以致伤情。

  戈壁荒凉,石碛冰冷,沙漠瘫黄、那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瘫软的黄。而他们这些边关将士,所戍所守、所争所斗、劳乏筋骨,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些兵士见到左坚走出来,个个都不由一阵惊惧。

  这倒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十七探马中位居银阶副统领的三哥。十七探马虽是尉迟将军手下最倚重的消息来源,但与龙城中兵士并无统领之责,彼此一向也两不相干。

  这恐惧是因为:左坚在加入十七探马之先,曾在军中主典军法。而他威肃之名,一向传播军中,龙城中将士提起他来只怕还少有不怯惧的。

  ——当日在左坚手下,只要触犯军规,小则杖责难免,大则枭首示众。他亲手杀的同袍弟兄只怕就不在少数。他也不过就是为了执法过严,得罪了尉迟将军身边亲信,才被众口铄金,不得不转入十七探马队中的……

  ……否则左坚如今也不会消沉郁郁至此。

  左坚冷冷地环顾了那数百兵士一眼,冷冷地开口道:“谁是领头的,说!是谁喊了第一声?自己站出来吧。”那些兵士一时鸦雀无声。

  忽有一人抗辩道:“可是……”

  左坚一挥手,“快斩”胡三猛地一跃而起,飞窜到人群中,一把扭脱了那人的下巴,又飞快地退回左坚身边,冷声道:“在我三哥面前,没有‘可是’。”

  他动如脱兔,那些兵士被他如此快捷的动作弄得都有些目不暇接了。直到他退回左坚身边,那被他拧脱了下巴的兵士才在喉咙里发出惨哼。

  接着却另有一人抗声道:“是他们克扣太……”

  话未说完,未等左坚开口,张百和已一跃而出,飞跃到那人身前,伸手在他颈侧一斩,那人登时被打晕了过去。

  以他们探马中五人之力,要对抗镇压数百兵士,本无可能。可左坚当日在龙城军中的积威在前,胡三与张百和出手又动如脱兔在后,一击即中,也一击即退,却立时镇住了那数百兵士的勇气。

  只听左坚冷哼道:“好,没人自认是不是?那好!”

  他猛地提身,一眨眼间就已来到队列之前,他举步走到一名兵士身前,伸手一扣就扣住了那名兵士的肩胛骨,冷硬地问道:“你说是谁?”

  那兵士痛得一张脸上五官已纠结到了一起,在月光下皱成一块块癣疥般的阴影,他不堪痛楚地哼声道:“我不知……”

  话没说完,只听“咯”的一声,左坚已掐断了他肩胛骨。

  那兵士痛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左坚面上全不改色地道:“够义气呀,够义气!我只追首恶,但想逞义气的,就只管逞!”

  说着,他已把手按上了身边另一名兵士的肩上。那人身上不由一阵瑟瑟,空气中猛地浮起了一股尿臊气,那兵士颤声道:“我……我……”

  话未落地,左坚已冷酷道:“看你这点儿出息,吓得都尿了裤子,第一个喊的当然不是你了。但我没问‘你’,你不用说‘我’!”

  说着,他侧手一击,那兵士已惨哼一声倒地抽搐。

  接着他又盯上了第三名士兵。

  陈寄已不忍再看,侧眼望向九哥。却见冷丁儿的喉头已微微在颤抖,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发出一声对三哥的“不”。

  他两人这时不由对视一眼,都藏不住心底的那一份惨淡。

  眼看第三人虽惊恐至极,却强挺着镇定,紧闭双唇,再不肯开口,只怕立时就要遭到左坚的辣手。军中忽有一人挺身道:“你别下手了,是我,就是我叫的!他妈的,你要执行军法就执行。但他们如此苛刻,就是死,老子也要反了,反他娘的!”

  那人身形相当剽悍,这下举步而出,走得也相当凛然义烈。左坚一顿步,止住了抓向身边那人肩膀的去势。他目光狠厉地望向那自承第一声开口造反的汉子,心里暗暗叹慰了一声:当此局势,他不可能折断所有兵士的肩胛,那人如果熬住坚决不站出来自承,旁人又都不说,他也不知要怎么办了!

  但既然有人自承,那就好办。所谓杀鸡给猴看,但有时也是要杀猴给鸡看的。

  只见他忽仰脸大笑,脸颊两侧,一个三十已过的男人那种略显松弛的肌肉抖动出一片皱褶。然后他忽一腾而起,腾起前先叫道一声:“好汉子,你有种!”然后他在空中扑击时还开口喝道:“那我给你个痛快!你煽动哗变,我也就只有诛杀首恶了!”

  他身子才一腾起,冷丁儿的脸色就已大变,叫了声:“三哥,手下容情!”

  左坚耳中分明听到他这一喊,但跃去的姿势反而加快。冷丁儿身形一展,就向左坚追去。他两人动作疾如电闪,冷丁儿虽是后发,却追得极快,虽未出剑,左坚还是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气直冲自己肋下疏虞处逼透而来。

  他心下一怒,身形还是不由自主地略一调整。这一调整,扑击已慢,冷丁儿已快追至。陈寄在后面紧张得张开了口:他可不想看到九哥与左坚又起冲突。可这样的杀戮又怎能不管?

  他怕听到左坚的赤蝎铁甲与冷丁儿的响剑再度交接起的声响,空中的左坚与追踪而至的冷丁儿之间的空气已紧张到极点。眼看左坚只要一落地,冷丁儿跟踪扑至,两人只怕就要再度交手。

  这时那些汉子中有个人却忽嘶声道:“左统领,你秉公执法,我们不怨你,但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只听空气中一声轻响,那汉子已双手一撕,已撕裂开衣服,露出整个胸腹。

  只见他那原本分明精壮的身子上,腹部却瘪瘪地凹陷进去,上面露出了几根他这样汉子本不该有的饿殍一样的排骨。那陷进去的腹部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只有饥饿已达数月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腹部!曾经丰满的肌肤这时已皮叠皮地叠成了一长串赘皮,松松地挂在那人裤带之上,一叠叠松皮上面,还有一道已愈的刀伤。那刀伤是如此的深,衬着那松松的肚皮,更显出一种恐怖的悲愁。看那刀伤,分明来自战阵。

  只听那汉子叫道:“左统领,你以前见过我的,还夸过我是个棒汉子。那一次军中比武,我虽比不得你这等高手,但举石锁,我侥幸也举起过二百斤,还得过你一句夸赞。

  “可你看我现在!我们都不是什么哄抢闹事的蛮汉。就像刚才,我们也不想朝酒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借粮呀!可是有的兄弟实在忍不住了。你阻止我们向酒店小姑娘借粮,我们兄弟没一个肯怨你。但现在,我只要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儿!”

  左坚已经落地,一眼望去,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空气中撕裂之声响成一片,却是数百军士齐齐撕开了身上的衣服。

  只见一大片、几百个空瘪瘪的肚皮就这么极度悲凉地裸露在这片荒凉的沙草中。那饥饿虽不会说话,却像一把把钢锉,锉着那些汉子的志气与神经,锉出了一片凛冽之气,直要劈开这夜空的岑寂。

  那汉子咬牙吐出了几个字:“左统领,其实说这话,我自己都臊。但、我们饿,我们真的是饿啊!”

  “啪”的一下,地上浮尘一溅,冷丁儿眼中忽有泪落下。他人还在空中,眼泪却根本来不及控制,人未落地前,眼泪先摔落在脚下的尘土中了。